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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禤此生, 從未吃過如此樸素的面。
從樸素的竹筷子到毫無紋飾的大白碗,再到清湯寡水的菜蔬和樸實無華的麵條,但, 大概是餓了,他提著筷子,試探地嘗了一口,竟覺得味道還不錯。有股沁人心脾的香氣, 還有股坦蕩蕩的暖意。
葉繁朝候在門外的小石頭道,“石公公, 您要不要來一碗?”
小石頭正拎著風燈凍得直打哆嗦, 聽問,驚訝地“咦”了聲, 雖然聞著香氣食指大動, 但還是有點膽怯地看向李禤。
李禤喝了一小口麵湯,頭也沒回,慢吞吞道,“你在本殿這裡何時講過規矩?要是真講規矩, 一百個腦袋都不夠你掉的。”
小石頭得了這句話, 高興道,“謝殿下不殺之恩!大將軍, 奴才也來一碗。”
小石頭抱著面碗,在廚間門檻上坐定。葉繁也盛了一碗, 搭了把椅子,坐在一旁的灶膛邊, 三人各占一方天地吃完面。葉繁看著懶洋洋趴在桌上的李禤,忽然道,“軍營里的飲食起居比葉家更不如——臣覺得,殿下不如向陛下認個錯,還是回宮去吧。”
“不要認錯!”李禤氣哄哄地轉開臉。
“為何?”葉繁不解。
“我討厭長安城裡的人,但皇帝哥哥總想把我變成長安城裡的人。”
葉繁看著少年那一臉的倔強,忽然感覺,這位律王殿下,並不似傳說中那樣是個不學無術的繡花枕頭。
*
天將亮時,雨停了。葉繁起身,決定送李禤回宮。
李禤聽說要回宮,悠然自得地哼起了小曲兒。
待丹鳳門一開,馬車晃悠悠迎著朝霞駛入大明宮,葉繁耐心地等到早朝結束,方進紫宸殿拜見皇帝陛下。
年輕的帝王看見葉繁,雖則意外,但還是熱情相待,“葉愛卿,今兒不是去神策營麼,怎麼回宮了?”
葉繁恭恭敬敬施了大禮,斟酌地道,“陛下,臣這次留京,還要娶親成家。”
葉繁言外之意:陛下您那個斷袖弟弟,能不能收回去?
帝王打量著葉繁的神情,笑著說,“成家是好事,葉愛卿可是有什麼難處?要朕幫你做媒?是看中了哪家的姑娘,且說來聽聽。”
“……這倒不敢勞煩陛下,臣的母親已為臣定好了人家,但——”葉繁為難地道,“但——”能不能請陛下把律王殿下收回去?
帝王道:“莫非是家裡銀錢不夠?愛卿放心,待你把朕的皇弟調|教好了,朕一定賜你豪宅良田,親自為你操辦婚事,你認為如何?”
“……!”葉繁覺得沒法溝通,但讓他當著皇帝的面兒,直接說出“陛下你那個寶貝皇弟是斷袖,他會害我娶不上媳婦兒”這種話,他實在說不出口,不由急得一頭大汗。
正此時,一旁的內侍小心上前傳話,“陛下,左相大人來了。”
“快傳!”帝王從未如此迫不及待地想見過左相。
葉繁不敢再多留,慌忙道,“陛下,軍營里飲食住宿極差,想請陛下特赦,允許律王殿下帶些他自己的衣食物品過去。”
“原來是這事,朕准了。”帝王暗自鬆了口氣,他一剎那還以為這大將軍是來退回他那任性的皇弟的,他緩了緩,一臉感嘆地說,“葉愛卿,朕果然沒看錯人,把皇弟交給你,朕放心極了。”
葉繁“咕咚”咽了一大口苦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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律王的宮殿外。內侍傳話:“殿下沐浴去了,大將軍稍候。”
葉繁等了小半個時辰,李禤散著濕漉漉的頭髮出來了,站在殿門口,眉頭緊蹙地問,“你怎麼又來了?”
“臣,來接殿下去神策營。”葉繁恭恭敬敬答。
“你不是去見皇帝哥哥了麼?”
“臣,是見了皇帝陛下。”
“你沒告訴他,你不想教本殿下了?”李禤問。
“臣,沒。”葉繁苦澀地答。
“為何呢?”李禤難以置信地問,“本殿是斷袖,沾上本殿,你別想娶媳婦兒了——你還想不想娶媳婦兒?”
“臣,想。”葉繁艱難地把話說完,“但,臣說不出口。”
李禤愣住。
好一會兒,才道,“大將軍,和長安城裡的人,很不一樣。長安城裡的人,可是什麼話都說得出口呢。”
*
雖是葉繁請旨,特許李禤帶自己的物品入軍營,但葉繁瞧見那雕刻精美的大浴盆時,還是驚呆了,他斟酌地道,“殿下,軍營里有浴盆,您無需帶自己的過去。”
“那不成,這蓮花盆是本殿下能接受的最小的浴盆。”李禤拒絕。
“……”律王殿下,您是要泡澡,還是要游水啊!
因而,當李禤覺得昨晚的炒雞蛋好吃,聽說是葉繁自家雞下的蛋時,硬生生把葉繁家老母雞抱走的事,倒是不讓人那麼意外了。
於是,一行人浩浩蕩蕩、咕咕咯咯、熱熱鬧鬧地出了長安城,向西北,經咸陽,到達右神策軍駐紮的麟遊鎮時,已然是黃昏時分。
作為京畿八大重鎮之一,麟遊鎮東鄰永壽、西接鳳翔、南俯扶風、北依靈台,以西北門戶之勢,成為拱衛長安的軍事要塞,歷來都是排兵布防的要點。
這次葉繁回京述職,自請交出隴西兵權,留守長安,德宗皇帝當即准奏,看似是為了讓葉繁“調|教”律王殿下,其實意義深遠——近年來朝廷勢弱,吐蕃頻頻覬覦中原,妄圖染指長安,而葉繁曾在兩年前的一役中摔兵橫擊吐蕃軍隊,救出當時身陷敵軍的鳳翔節度使,從此威名遠振——讓葉繁加入神策軍,甚至越過老將的位置,直接坐上大將軍的位子,是皇帝思慮良久的一步棋。
當下接到快馬來報,駐軍將領張孝忠立即率兵出城相迎。
夕陽西下,肅整的城郭外,看著整齊列隊的神策軍士,葉繁在馬背上露出了一個略顯興奮的笑容,果然,軍隊才是他該來的地方。他利落地翻身下馬,鞭子隨手丟給身側的親衛,大步朝城門下走去。
張孝忠帶著軍內大小將領快步迎上前。他今年四十歲上下,在葉繁來之前,麟遊鎮內的大小事務都由他做主,突然空降了這麼一位頂頭上司,他也看不出什麼不滿,謙和地笑著拱手:“大將軍!”
葉繁自知比張孝忠年輕,資歷尚淺,也不敢居功自傲,謙恭地朝張孝忠拱手行禮:“張將軍。”
“今夜備了薄酒,要替大將軍接風洗塵。”
“不敢當。”葉繁說著,迫不及待要隨張孝忠入城。倒是張孝忠瞧一眼葉繁身後那浩浩蕩蕩跟著的隊伍,輕聲提醒:“大將軍,您是不是忘了什麼?”
“……!”葉繁這才收起興奮,想起他還帶著大名鼎鼎的律王殿下。他忙問:“張將軍,律王殿下要來神策軍赴任的事,你可收到了聖旨?”
“卑職收到了。”張孝忠神情微妙地一變:“聖旨只說,律王殿下要來,但具體怎麼安排,一切都聽大將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