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藍沛想了想,問:“所以議長不願呆在國會,是還想留在醫院裡?”
左海洋飛快地笑了一下,他搖搖頭:“其實醫院我也呆不下去了。”
“怎麼呢?”
有好一會兒,左海洋沒說話,正當藍沛心有惴惴,擔心自己問錯了問題,他這才聽見左海洋說:“那段時間,我的精神狀態很不好。阿遠死了以後,我染上酒癮……這你知道的,是被岑悅那些人給逼著戒掉的,比脫層皮還痛苦。”
藍沛默默聽著,他忽然察覺到,左海洋把“小惠她爸”這個稱呼,換成了“阿遠”。
“……酒雖然戒了,我還是打不起精神來,我一直想離職,但是離職之後做什麼,我也沒什麼概念,我和小惠還有小俊他們商量,我說我打算離職。兩個孩子都反對,小惠說我要是真的離了職,那就徹底廢了。”
山林里很安靜,樹梢偶爾有鳥鳴,剛剛落了大雨,地上非常泥濘,左海洋背著藍沛,慢慢往前走。
“後來有一次,我在街上看見一個人,那人的側臉像極了阿遠。我著了魔似的跟著人家,盯著人家看個不停。但是人家有伴兒,倆人進餐廳,我也跟著進餐廳,倆人進商店,我也跟著進商店。”左海洋說到這兒,笑了笑,“人家嚇壞了,以為我要行兇,就報了警。”
藍沛哭笑不得:“真送警局去了?”
左海洋點點頭:“警方通知了小惠,當時她在出差,也嚇壞了,只好請岑悅去撈我。那天剛好承乾也在警局裡,總統和警察局長這一露面,把報警的兩口子給嚇得不輕,可想而知,人家哪兒還敢追究?只能撤案走人。”
左海洋抬起頭來,望了望遠處藍汪汪的天空,那天空澄澈透明,遼遠得像個夢。
“那天,岑悅把我從警局接出來,回家的路上,他把我大罵了一頓。後來岑悅就說,既然我不想呆在醫院,那就出來。別留在那種救命的地方害人。他說他和校長都商量好了,讓我進國會來,他看著我。這也是很多大臣的意見,大家都想讓我進國會。”
背了一路,左海洋也有點累了,他找了棵高大茂盛的黃桷蘭,在樹下一塊乾燥的地上,把藍沛放下來,又從背著的水壺裡,倒了水給藍沛喝。
倆人歇了一陣,藍沛忍不住又問:“議長,如果不呆在國會,你想幹什麼呢?”
左海洋抬頭,望了望頭頂那高大的樹冠,黃桷蘭正在花季,潔白的花蕾在綠葉從中悄悄綻放,那柔軟瑩潔的細長白花瓣,散發著迷人的芳香,精緻美麗的花瓣邊緣,抹著一層淡淡暖暖的可愛柔光。這讓左海洋想起死去的天麟落羽。
“我想週遊宇宙,然後……寫寫詩。”
藍沛很吃驚:“議長還會寫詩?”
左海洋鬼鬼祟祟衝著他笑:“這個秘密告訴你,藍醫生,你可別告訴人家。我從小就喜歡寫詩,上學那會兒每天盡琢磨這個,左軍爸爸的室友,那個邱葉,不是個著名的詩人嗎?我超級崇拜他!很小的時候,我就想像他那樣,當個詩人。”
藍沛被他說得也來了勁兒,他趕緊坐起身:“議長寫的詩,發表在什麼刊物上?我能看看嗎?”
左海洋哈哈一笑:“你看不著。我寫的詩全都很蹩腳,一篇都發表不出去,退稿信快把我的郵箱給塞爆了。”
藍沛愕然。
“從一開始,我爸就和我說了,他說傻兒子,你天生就在詩歌這方面缺根弦,別費那腦細胞了,你寫的那些爛詩,我聽著晚上都要做噩夢。”
藍沛無言,他喃喃道:“陸離總統怎麼能這麼說你呢?”
左海洋感慨道:“就是啊!所以後來我不找他了,我去找左軍爸爸,我把我的詩念給他聽,他每次都說好。我爸諷刺他,說左軍爸爸一點兒文藝細胞都沒有,問他李白是誰,他說李白是翠鑽星的首任總督——人家總督明明叫黎白好不好!就這種水平,居然有膽子評價詩歌,我爸說我這是讓色盲評價水彩畫。”
藍沛忍笑不已。
“後來我也知道我爸說的是真的了。”左海洋嘆了口氣,“有一次我寫了篇好長好長的詩,是講古地球時代第一次太空戰爭的,我自己得意得要命。我特意把那篇長詩念給左軍爸爸聽,結果念到一半,他就睡著了。”
藍沛終於笑出來:“真的有那麼糟嗎?”
左海洋也笑了笑:“可不是嘛,那次真把我氣哭了。自那之後,我就再也不把我寫的詩給人看了。除了阿遠……他總是鼓勵我,說,也許下一篇就能發表。”
左海洋停了停,才啞聲道:“他到死,也沒看見我的詩歌發表。”
左海洋是個出色的醫生,念書的時候,藍沛就聽說過,左海洋是他們那一屆的年級第一——這是難以想像的困難,因為醫科生的科目難度很大,分數扣得比其它專業都更狠,醫科院老師的口頭禪是:現在扣得狠一點,到時候病人就少死一個在你們手裡。
當年藍沛就是醫科生里的第一名,但在年級總分排名里,他卻只能排到第三。而像沈霆這樣的,真的是特別刻苦,把所有社交時間都擠出來念書……然而左海洋根本沒怎麼刻苦,據說是拿大把的時間在校園裡當社交明星。
後來左海洋進了星域附屬醫院,因為能力卓絕,不到三十歲就當了副院長,四十一歲又升任總院長。這也是星域附屬醫院歷史上極罕見的,通常都是年過五旬,資歷深厚,才有資格做總院長。
即便後來離開醫院,去了國會,藍沛也聽沈霆說,左海洋這個議長是眾望所歸,大家都希望他能在這個位置上,長長久久地坐下去。
這個人,什麼事都做得好,卻偏偏要在他最不擅長的詩歌方面較勁。
……大概一帆風順的人,總喜歡找點無關緊要的事情來讓自己碰碰壁,藉此感受一下現實。
倆人在深谷里穿行了四五天,沿途左海洋做了各種記號,只要搜尋人員看見,一定會認出來,繼而知道他們去往的方向。
然而他們走了這麼久,依然沒有發現任何搜救的跡象。
第四天,他們走出了峽谷,一條略寬的河流擋在了他們面前。再往前,則是小片的平原,過去之後又是茫茫群山和森林。
左海洋花了半天功夫,做了個木筏,他讓藍沛坐在木筏上面,自己則牽著木筏的繩子,徒步跋涉下水。
過程十分驚險,水流湍急,差不多到了左海洋的胸口。有好幾次他被水沖得差點鬆了手,被浪給捲走。
藍沛急得要命,好幾次都想從木筏上下來,但是左海洋厲聲喝止他:“不許下來!聽見沒有!我沒讓你下來,你就給我老實呆在上面!”
最後,左海洋費盡千辛萬苦,總算把木筏拖到了對岸。
上岸之後,他倒在地上,像瀕死之人那樣大口喘氣。
藍沛不敢讓斷腿用力,他慢慢爬到左海洋跟前,低頭看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