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呂梁不知道自己是什麼時候睡著的,可他卻知道自己是被一陣歌聲吵醒的,那字正腔圓的戲腔,唱的是一曲《思凡》:“小尼姑年方二八,正青春被師父削去了頭髮……由他,只見那活人受罪,那曾見死鬼帶枷?由他,火燒眉毛,且顧眼下!火燒眉毛,且顧眼下!”
正青春被師父削去了頭髮?
呂梁驚醒,四下看去,卻聽到了木魚敲擊聲,他要站起身,卻被人死死地按住,旁邊有個蒼老的聲音道:“色空,還未削髮,不許亂動。”
呂梁抬頭,見一慈眉善目的老尼手裡拿著一把剪子,正要剪掉他披在身上的及腰長發,那一頭長髮該蓄了有些年頭,且保養得當,烏黑油亮,看得人心砰砰直跳。
呂梁詫異,他什麼時候竟然變成了個女人?
就在這一思索間,老尼手中剪刀動,咔嚓一聲,長發紛揚落下,都是橫空斬斷,也不問他究竟是否願意。絲絲縷縷自他肩頭飄落,落了滿身,落了滿地,像樹上掉下的松針,都是失了生命力的鮮活。
這一剪,剪斷紅塵,卻剪不斷他心中對塵世的眷戀。而他這一生,青燈古佛,都是蹉跎。如果認命會怎樣,如果抗爭又會怎樣?他不知道自己終會如何抉擇,可他知道,那絲絲縷縷縈繞不去的三千煩惱絲卻永遠地纏在了他的心頭,裡面含著千年難化的怨。
這三千煩惱絲被尼姑掃走,堆在麻袋裡,一併燒去。別人的頭髮都隨著一把火化了會飛,只他的頭髮因著怨氣存活,化為纖塵飄蕩在空氣里,就如同吹散了的蒲公英,落在誰發上,便糾纏出手腳,在那顆頭上紮下根來,蠶食掉周圍茂密的發,只剩下一塊塊難看的斑禿,是他對塵世的怨念。似那詞中所唱:只見那活人受罪,那曾見死鬼帶枷?他是帶了枷的死鬼,也不會讓活人好過。
三千煩惱絲,你怎知它們會飄散在哪裡?可偏偏恰有那麼一絲飄在了一個姑娘頭上,那姑娘有著與那小尼姑削髮前一般長的頭髮,卻忽然間想要換個髮型,將頭髮剪去,剩得一頭利落短髮。而被剪下的頭髮因著發質好,收去做了假髮,最終被呂梁的妻子買了回來。
帶著怨氣的髮絲就這麼陰錯陽差的落在了呂梁的頭上,用一塊塊斑禿表達著小尼姑萬古不化的怨,那是她貪戀塵世的捨不得與回不去。
鬼剃頭,剃下的是發,留下的是怨。
呂梁從噩夢中驚醒,昏暗的房間裡,床上滿是散亂的髮絲,全都是他的頭髮,再跑去照鏡子,裡面的他一顆光禿禿的腦袋,亮得似最大瓦的燈泡。
他的頭上從此再長不出發來。
如果你走在路上,驀然間一陣風氣,好似有塵絮飄來,絲絲縷縷了,如吹散的蒲公英種子,那你可要小心了,說不定那一絲在你發間安了家,鬼就要來剃頭了。
第三十二談、媼
倦村有位能斷人生死的黃婆婆。
據倦村的人講,黃婆婆今年整一百歲,精神矍鑠,頭腦清楚,至今沒有一顆牙脫落,這在老人中是不多見的。黃婆婆好安靜,一個人住在山裡,平時都靠村裡的男人把食物送上山來。倦村的人提到黃婆婆,都是一臉敬重,說黃婆婆是神明請來護佑他們村子的,這麼些年,村里陸陸續續死了不少人,有病死的,有老死的,也有飛來橫禍慘死的,但只要請黃婆婆來為將死的人摸一摸頂,那麼他們走時便會很安詳,且靈魂去得該去的地方,不會回來纏著生人。
不過,老天爺總是公平的,賞你一樣東西,必然拿去你一樣東西。黃婆婆有斷人生死的能力,身體又好,可一雙眼睛卻是瞎的。她初搬到山上去時,一村的人都反對,黃婆婆卻搖著蒲扇慢條斯理地說:“別看我老婆子瞎,卻比你們一雙眼睛完好的人看得還亮堂,你們用眼睛看東西,我老婆子卻是用這兒!”她指了指自己的心口,蒲扇一揮:“我打定了主意上山清淨,你們誰也別攔我!”
天大地大,在倦村黃婆婆最大,所以她還是去了山上。
近段日子,倦村出了件怪事兒,村裡有一些人開始無緣無故地發熱,畏寒,身上沒有一絲力氣,大家都以為是病毒性感冒,都沒太在意,吃些感冒退燒藥,硬撐著該幹嘛還幹嘛。只有一戶人家覺得不對勁,去山上找了黃婆婆。
這戶人家姓段,家裡男人木工做的好,村里人都叫他段木匠。他的女兒今年五歲,正是活潑好動的年紀,家裡人當心肝兒疼著。前一天晚上小女兒還頂活潑的,不過睡了一覺的工夫便發了高燒,吃藥也不見好,段木匠就急了,覺得是有什麼不乾淨的東西纏上了小女兒,當即決定帶著小女兒上山讓黃婆婆瞧瞧。
彼時,黃婆婆正坐在門口剝菱角,聽到腳步聲,頭也沒抬:“是段木匠來了?”
段木匠心裡一個哆嗦,你說稀罕不稀罕,黃婆婆一雙眼睛瞎了,竟然能從腳步聲就判斷出是誰來了,冷不丁這麼叫他,能不嚇一跳麼。可黃婆婆後面的話讓他更哆嗦了:“你腿腳也忒慢,早在山腳我就瞧見你了,這剝了二十來個菱角你才爬上來,我都替你著急。”
好嘛,段木匠人還在山腳她就已經瞧見了,這雙眼睛到底是瞎了還是沒瞎麼?
段木匠也管不得許多,把小女兒送到黃婆婆面前:“婆婆,您給看看妞妞,燒了幾天了,吃藥也不管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