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頁
“是呵,東西上了年紀,也是好清靜的。”
他原本在看外面瓢潑的大雨,聽到這話,扭過頭來,開始正眼瞧我:“你認識?”
他明白,我指的是那硯台。
“端溪古言硯天下奇,紫花夜半吐虹霓。你那一方,應是吳門顧二娘的。”
“顧二娘的硯台流傳極少,我怎麼可能會有?”
他明顯要誆我,我指了指自己的眼睛:“小弟弟,老東西是逃不過我這雙眼睛的。你小小年紀就抱著塊老硯台在外面亂跑,這東西該不會是你偷來的吧?”
他瞪圓了眼睛:“這硯台是我的,祖傳的!”
“口說無憑,誰信呢?你不上學跑到外面瞎晃蕩,又抱著個值錢東西,自然是偷來的,要不我這就給警察叔叔打電話?”
我晃了晃手機作勢要打,他卻沒有反應,我甚覺稀罕:“你這個時候不是應該害怕的麼?”
他小小年紀卻很是沉著:“我為什麼要害怕,本來就是我的東西。”
他說話的語氣有些老氣橫秋,像我們家樓下院子裡整天擺弄花花草草的老大爺,我也不想捉弄他了,直截了當說出我的目的:“小弟弟,我看上你這方硯台了,賣給我怎麼樣?”
他如我所料搖了搖頭:“不賣。”
“你一個小孩子,要這硯台也沒什麼用處……”
他打斷我:“這硯台不能用了。”
“什麼意思?”
“它已經有好多年研不出磨來了,硯台研不出磨,豈不是一方廢硯?”
“顧二娘的硯台即便磨不出磨來,也是好硯,你賣給我,物盡其用。”
我倚老賣老,他一個小孩兒能懂什麼?今兒這方硯台我是鐵定要收到手,哪怕花了大價錢,也在所不惜。不過這孩子怎懂得硯台的價值?我成竹在胸。
男孩想了想,把硯台遞給我:“你既然喜歡,送你了。”
這簡直出乎我意料,不費吹灰之力,我便得到了顧二娘的硯台,誰會有我這般好運氣?我細細查看著硯台,心裡頓時有些懷疑,難不成我看錯了,這是個贗品?若是真品,豈能白送?
我抬頭要細問,卻怎想到身邊已經沒了人,不過眨眼間的工夫,他竟似消失了一般。外面還是瓢潑大雨,黑黑的天空猛然劈下來一道閃電,打醒了我腦中先時存在的一個畫面。那時我剛跑進便利店,隔著玻璃看那坐在台階上的男孩,便利店門口亮著燈,男孩坐在那裡的身影瘦弱孤單,身後的地面被燈光打得明亮,看不到一絲影子。
那個男孩沒有影子。
顧二娘常說:“研為一石琢成,必圓活而肥潤,方見鐫琢之妙。若呆板瘦硬,乃石之本來面目,琢磨何為?”眼前這方硯台,的確圓活肥潤,觸手細膩,不知被多少人盤玩過。當一樣東西成為了古玩,加之匠人盛名,就失了先時的用途,成為人們觀賞的玩物,一年復一年,一代復一代,久而久之,或許連它自己都忘卻了,在造物之初,它原本只是一樣普通器具。
這方硯台果真磨不出墨來,它也是忘記了自己初心的器具。
我端坐在書房,看著書桌上這方硯台,想到了先時遇見的男孩,心裡一陣發涼。我曾聽人說過,這世上所有的生物都是有影子的,沒有影子的,那是鬼!
我頓時覺得害怕,那硯台散發著冰冷的氣息,卻讓人感覺像是個活物,總好像有眼睛在看著我,如那個神秘的男孩子一般,孤高的,冷清的眼神。
外面突然響過一聲悶雷,我嚇得連忙尋了塊布把硯台包了起來,塞進了抽屜里,卻仍覺得擔心,又拿鑰匙上了鎖。我覺得,應該尋個時間去找一下蒲姑娘。
可還沒等我去找蒲姑娘,當晚就出了事情。
那晚的雨一直沒停,噼里啪啦打在窗台上,人睡覺也不安穩。我在做了一連串怪夢後迷迷糊糊睜開眼睛,房間裡很黑,我卻看見更黑的團團的影子,在床邊籠罩。影子遍布,牆上,地板上,衣柜上,甚至還爬上了我的被子。那是一個個人影,垂手立在每一寸可立之地,雖然它們沒有眼睛,可我卻能清清楚楚地感覺到,它們在看著我。
分不清是夢還是現實,直覺告訴我是夢魘了,便在這時,我聽到了一些奇怪的聲音,那是在轟隆雷聲與瓢潑大雨聲中亦能清晰分辨出來的極輕微的聲音,是有人拿著墨塊研磨,一下又一下,速度勻稱,不能操之過急,慢慢加入清水,用至純至靜的心去研磨,方能得到一汪好墨汁,濃淡正好,配得起筆走龍蛇的中國字。
嗤啦啦,嗤啦啦……
我去拉床頭燈,不亮,好像停電了。舉著手電筒來到書房,那聲音隨著我的靠近亦變得更大。此時我已經確定,聲音的源頭,就在書房的抽屜里,第二層,先時被我鎖起來,裡面只放著那一塊顧二娘的端硯。
戰戰兢兢開了鎖,我知道身後仍跟著那些影子,它們隨著我的走動一同飛檐走壁,此時在書房齊聚,齊齊向抽屜里張望。那一抽屜濃郁的黑色隨著我將它拉開傾瀉而出,鼻尖有墨香,是經歷了悠久歲月積澱下來的濃厚的香,像是終於找到了歸宿。
手電打上去,那一汪新研好的墨,在光下暈著好色澤。一時間,周圍響起竊竊私語,有哭有笑,有吵有鬧,嬉笑怒罵,紛至沓來,像是去了鬧哄哄的集市,千百張嘴巴在你面前翕動,太吵了,聽不清說的都是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