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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西溪濕地公園垂釣處人煙稀少,樸厚一路走來,直到那棵老歪脖子柿子樹,沒撞見什麼人影,倒是一腳深一腳淺地趟過一大片蘆葦盪時,撲稜稜驚飛一對野雉,“媽的,誰嚇誰呀!”樸厚心頭一陣狂跳,脫口罵道。今天既非節假日,天氣亦不適宜,昨日報紙預告,午後到下半夜起風。他可是專揀如此天氣來的。 樸厚做好一切準備工作,兩根釣竿依次下到水裡,打開一張靠背摺疊小馬扎坐定,只等著魚兒上鉤。打料時間不長,釣鉤一帶尚未形成魚窩,樸厚又撒了兩把和著酒糟的碎米,掏出煙點上,兩眼直勾勾盯著浮標愣神。 幾天前頭兒將樸厚約至郊區一家偏僻的小茶館,劈頭便挑明了來意,要他找人教訓一下武文珏。這傢伙知道的情況太多了,嘴又不嚴實,弄不好要出大紕漏。樸厚當然知道事態的嚴重性。目前風聲這麼緊,上級主管部門三申五令要查處藥品回扣問題,對涉及有關人和事決不姑息,尤其對繼續頂風作案人員嚴辦,鬧大了甚至不排除司法介入的可能。樸厚可不願意被槍打出頭鳥,頭兒的意圖他贊成,對他未嘗不是件好事。可要他出面干,心裡未免有一絲膽怯。 樸厚的心理活動未能逃過頭兒的眼睛。頭兒和聲悅色地說,找你來是有理由的,在醫院的藥品回扣中,你拿的是大頭,從來權利和義務是並舉的,現在該你履行自己義務的時候了,難不成要我領導親自冒這個險?早與你打過招呼,近階段不要再與武文珏來往,讓他也要注意迴避風險,可你沒做好,眼見得他一個勁地往醫院跑,你留下的爛攤子必須由你來補。再說,萬一武文珏那兒真漏了底,受牽連最嚴重的還不是你這個大主任,就為明則保身,你不應該做些什麼嗎?最後,找你也不是真要你親自動手,量你也不是他的對手。你不會找你的舅子馬力?別看他武文珏一米八幾的塊頭,中看不中用,憑馬力的能耐,對付武文珏還不是手拿把掐的。你對他有舉薦之恩,平時總想在你面前表示表示,姐夫開了口,想他不會拒絕。現在懂了吧,為什麼由你出面最合適。記住嘍,一是叫他不要再往醫院跑了,再一個就是要他管牢自己的嘴巴,狠狠教訓他一下,殺殺他的傲氣,讓他明白自己有幾斤幾兩! 頭兒的話讓樸厚頗感為難,舉棋不定。話是說的不錯,也懂得其中的利害關係,真要他出面,總覺有些惶惑不安,就沒有別的辦法了嗎?頭兒還在催著他下決心,看他那副躊躇不定的模樣,不得已,便又陳述了一番話。正是最後幾句話,促使樸厚痛下決心干它一場。 想到此,樸厚那擺弄慣了聽診器的右手不禁瑟瑟發抖,怎麼也控制不住,他抬起左掌啪啪擊在右手背上,用力揉搓。浮標傾倒在水面,魚兒上鉤了,樸厚懶得去理它,魚線忽又被繃直,連同魚竿竄向湖心。樸厚不得不出手,否則魚竿就被魚兒拖跑了。 “嗬,朴主任早來了,收穫不錯吧?”武文珏驀地出現在面前,驚得樸厚心頭一顫。興許是身後的蘆葦叢遮掩了武文珏的行蹤,或者根本是他內心有鬼,當來者冷不丁現身時,他才會有手忙腳亂的感覺。 “啊,你嚇了我一跳,把魚都驚跑了。”樸厚裝模做樣地掩飾自己的驚恐。 “真不好意思,我來晚了。恕罪恕罪。”武文珏連忙打哈哈。 樸厚將左側的釣竿分給武文珏,一番交代後,倆人各自坐在釣位上專心釣魚。 又過了半小時,樸厚鯽魚、鯉魚釣了四五條,武文珏那兒許久沒開張。武文珏並不在乎釣沒釣到魚,從來都是他請客戶釣,被別人請還是大姑娘坐轎——頭一回。他料定樸厚那兒肯定有事,而且決非好事。既然你樸厚遲遲不開口,那我今天就陪陪你,看你能憋到什麼時候。 這廂仍沒有動靜,那邊又上來一條足有巴掌寬的肥腴的“大老闆(當地釣友對本塘大鯽魚的俗稱)”這下武文珏坐不住了。 “咦,朴主任,這魚兒也偏心眼,憑什麼大老闆一個盡地都往你那兒去,偏偏我這裡半天不開和?” “我就不明白了。”樸厚雖然沒言語,但一直小心觀察這邊的動作。“你武藥師也算個釣魚老手了,怎麼我看你的釣技倒象個初出茅廬的菜鳥?” “你是不明白。”武文珏委屈地說,“平常釣魚都是我請客,跑東忙西替客戶們張羅,哪有這份閒心靜下來真正釣幾條呢?不怕你笑話,別看我經常陪人家釣,自己卻什麼都沒學會……”話音未落,他的魚線被突然拉直,上鉤的魚兒拽著魚線飛速划過水面,嗚嗚直響。武文珏連忙拽住魚竿往回拖,沒等他興奮勁上來,“嘣”地一聲線斷了,他連人帶凳子摔了個仰八叉,將岸邊的菖蒲壓倒了一片。 樸厚趕緊幾步扶起武文珏,幫他重新穿好魚線,看他確實笨手笨腳,只得耐心教他幾招:“魚上鉤後,不能拖著魚竿硬往回拉,這樣等於和魚在拉繩比賽,碰上大魚,線不崩斷才怪。要將魚竿儘可能地豎起,利用竿稍的柔韌性來降低大魚的拉力;假如魚在水底拼命掙扎,不要急於上提,就這樣豎著竿子與它周旋,這就叫‘溜魚’,跟它溜夠了,累得它肚皮朝天,再慢慢拉上來。一次在西湖釣了一條七八斤重的烏鱧,我整整跟它溜了將近二十分鐘。” “朴主任不愧是真正的高手。”武文珏由衷地讚嘆道。“今天機會難得,再教我幾招吧。今後我也好在客戶面前露露臉。” 樸厚並不推辭,說些話也好打破沉默的僵局,避免他起疑心:“首先,你每次下竿一定要準確落水,打的料也要定點才能形成魚窩;象你東一榔頭西一棒子的亂甩,當然釣不到魚。另外,起竿的時機也很要緊。比如鯽魚吧,它吃食時,先是小口試探性地厾,然後再噙住魚食上竄,表現在浮標上,就是先急速地微微抖動,然後稍微下沉便開始上浮,最後浮標因失去重心傾倒,在這時間段提竿是最佳時機。草魚吃食時,浮標往往先上下沉浮,然後直接沉下水去。而鯉魚呢,它吃食最痛快,拖了浮標就緩緩下沉,經常讓你毫無準備,一旦緩過神來,它已拖了魚食往湖心竄去,你一起竿,魚線已被它拉直了,最容易斷線。方才你斷線的那條多半就是大鯉魚。 “還有釣位的選擇。行話說‘方釣角、長釣腰’通常指的是比較規則的釣場。九溪這邊河港交叉、魚塘錯疊,很難找到一處象樣的釣場。但你看我們這棵老歪脖子柿樹的位置,正位於河流突出部,且在三四月間又是季節的迎風處,兩好並一好,應該是一個不錯的釣位。 “到這裡,你就是把我剛才說的全掌握了,還是釣不著魚。為什麼?據我前面觀察,你用的餌料是紅蚯蚓。本來在早春季節,魚兒生長旺盛,正是吃口最大的時候,因此我準備了她們最愛吃的紅蚯蚓。可一下竿發覺不對,今天小魚特別多,頻頻咬鉤,可能是我早先撒的一把碎米把它們招了來。一旦小貓魚形成集聚,往往就不會有大魚。你看你一下鉤,浮子就被猛地往下拖,斜拉一段距離,忽又上浮,如此反反覆覆,你還釣個鳥魚。不信你把魚餌換成我這個日本專釣鯽魚的餌料試試。” 武文珏如夢初醒,原來這玩玩的垂釣竟有這許多明堂,早先他的垂釣經歷敢情是瞎貓逮死耗子——瞎撞的。他照樸厚的方法改進,竟也釣上兩條鯽魚,美得他呀呀亂叫。 天氣起了些變化,上午還勉強擠出雲層的淡淡的陽光,臨近中午時分,也不知躲到哪兒去了。蘆葦叢在冷風中瑟瑟點頭,兩隻黑色的鳥兒雙雙大膽地落在柿樹梢上。樸厚抬頭望去,不象是烏鴉,個頭兒要小許多。不一會兒,一隻扑打著翅膀離去,剩下的一隻哇地怪叫一聲也飛走了。 “武藥師,冷嗎?”樸厚遞上一隻煙。“來,暖暖身子。” “我戒了。最近血壓血脂一直高,心臟也不怎麼樣。你知道。” 樸厚點上一支。 “朴主任,”武文珏看著這邊問道,“我記得你不抽菸的。” 樸厚好一陣沒答腔。 “啊?——”武文珏發覺樸厚今日有點怪。 “哦,我怕冷,抽一隻暖和些。” 武文珏沉不住氣了,他決定先開口:“朴主任,你是不是有話要說?” 樸厚眼望著浮子,含糊地點著頭:“嗯,有件事想問問你。” “什麼?”武文珏警惕地問道。 “你們,你們公司最近還太平吧?”樸厚一時不知該如何開口。 “還行呀。”武文珏心想,這算哪門子問題。“怎麼啦?” 樸厚也覺得無趣。到嘴邊的話竟開不了口,自己怎變得如此拙口鈍鰓。既不能激怒他,又不致引起他的疑心,樸厚一時有些左右為難。“咳——”他沮喪地長嘆一聲,“我們的日子可就難過嘍。” “為什麼呀?”武文珏明知故問。 “還不是藥品回扣的事鬧大了。”樸厚憤懣地說。對武文珏裝傻的態度,其實他早已料到。事先他對自己說,要沉住氣,可事到臨頭,才發覺要做到是如此之難。 “有這麼嚴重嗎?”武文珏輕描淡寫地回道。他也聽說,某醫院的藥房主任被扣牢了,用撈回扣的錢買的賽歐小汽車也被沒收。那是他的一個同事的客戶,與己無關。迄今為止,他還沒聽說有哪個醫藥代表倒霉的。 “你們當然無所謂。”樸厚觸到了武文珏的要害。“可我們就不一樣了。上級行政領導強調,再發現有這種行為的,一定要嚴辦。看樣子是要動真格的了。你是不是應該收斂些,免得撞在槍口上,大家都不好辦。” 武文珏頗感委屈,他哭喪著臉說:“哎呀,我的朴大哥,我也是日子難過呀。上面查得緊,我失去了多少業務。這一陣子,我是茶不思、飯不香、夜難寐,你看我,頭髮大把大把地往下掉。”他扯著頭髮給樸厚看。“你們不管怎樣還有工資墊底,我們就慘了,一家老小眼巴巴地看著你呢。” “此言差矣。”樸厚拎起魚竿,重新換上釣餌,又搓了一塊炒熟的黃豆粉和菜子粉合成的帶餌團在鉛墜上,將魚鉤準確地拋向魚窩。事已至此,他明白自己無法改變武文珏的認識,心態倒也沉穩下來。他坐回身後的矮凳,不疾不徐地說:“對你們這些醫藥代表,無非是賺多賺少的問題。錢多了,大魚大肉;錢少了,粗茶淡飯,日子總有得過,所以你們才不在乎我們的死活。我們這些人,不出事則罷,一出事,一世的功名全都煙消雲散。唉,你說同樣是一個問題的兩個方面,可結果卻大相逕庭。這屁板怎麼也掄不到你們,全打到我們身上。這政策也太不公平了。” 武文珏訕笑著說:“老哥,家家都有難念的經。如果我們能換位思考一下,你說不定就不會有這樣的想法了。真的,我做夢都想做你主任的位置,可惜我沒那個命。” 他瞟了一眼樸厚,見對方沒反應,接著又說:“我可不是針對你的。咱們往遠了說,我從來就不相信有公平存在,公平是弱者的呼聲。你看這世界的起源本身就是以不平衡為前提的。茫茫宇宙、浩淼太空,有多少個銀河系,其間又有多少個太陽系,憑什麼只有地球發展出生命?地球若跟其它星球講公平,哪來的今天?地球的生命形式千差萬化,只有一支進化成類人猿,也只有我們的祖先進化到人類。正是由於不公平,才有動物園的鐵柵欄將我們與大猩猩一分為二;否則,就可能有大猩猩們抱著小猩猩在籠外觀賞我們人類的情況發生。謝天謝地,老天總算有眼,幸運眷顧了我們人類。知足吧老哥,別再奢談什麼公平不公平的。有能耐就多撈些,沒能耐便將就些,每天怎麼著還不是一個倒三個飽,這都是命啊。所以我就不去想那些玄乎的事,只掙我的錢,與己無關,一概不問。” 樸厚沉吟道:“是啊,各有各的命,你也不欠我來我也不欠你,咱們就此兩清了。” 武文珏聽來覺得這話裡有話。 倆人專心釣魚,一時間默然無語。 正午,樸厚打開帶來的午餐,掏出一瓶五糧液。武文珏擺手回絕,樸厚指著瓶身說是38-低度酒,武文珏說我白酒很長時間不喝了。樸厚又拿出紅酒說,這酒對心血管有好處,你來點,白酒我喝。武文珏便不再拒絕。他們就著燒雞、花生米、香乾吃酒,大概是天有些涼,武文珏喝下了半瓶子酒。 “把它都幹了。”樸厚一個勁地勸酒。 “不了,”樸厚的舌頭有些打彎,“回去還,還要開車呢。” “沒事,你坐我車走,過後找人再把你車弄回去。”樸厚觀察著對方的反應。 “瞎說!你,你喝得這麼點,不,這麼多,能開車?”他顯得語無倫次,伸出的筷子根本夾不住花生米,索性棄了筷子以手抓雞腿,未等到雞腿掰下,腦袋便出溜下去了。 樸厚冷笑道;“你就歇著吧。正是你自己的那番公平理論讓我下定了決心,到那邊可不許怪我唷。當然,你仍舊可以大把地賺你的冥幣,桃花夢嘛怕是做不成嘍。”說罷,繼續喝著白酒,把花生米一顆顆往嘴裡丟。 酒足飯飽,樸厚站起身,抖落身上的碎屑,仰天伸了個大大的懶腰,目光向四周掃視一遍,最後停留在耷拉著腦袋酣睡的武文珏身上……咦,肩後背怎麼有片櫻紅色?樸厚湊近細看,原來是被碾碎的幾株紅栓菌,其色鮮紅如血。 聖大想想還是不放心,他果斷地抓起了電話: “喂,是省醫療檢疫檢測中心嗎?麻煩你找微生物檢疫室的王學彬主任。我?我是醫學調查事務所的聖主任,你就說他的老同學找他。” “請稍等。”電話那頭傳來操著一口標準普通話的小姑娘的聲音,讓人聽來十分悅耳。 一句“稍等”便“稍”去了聖大足足五分鐘的時間。 電話那頭隱隱傳出哇哇的高調門,聖大皺著眉頭將聽筒拿遠些。他馬上就會聽到快速、高頻的上海話。 “餵!儂格個人那能介急啦,前兩天剛跟儂講過,格種事體老麻煩的,結果一出來,我馬上把儂打電話。現在我毋沒空。” 老王,小聲點,慢慢來。我等了你五分鐘都沒響,你上來就一通嘰哩哇啦,是誰急啊?”聖大一屁股坐在辦公桌上。“好了好了,廢話少說,我也不耽擱你工作。有結果了嗎?” 那頭放慢了語速:“到今朝才六天零十個鐘頭,儂講會得有伐?不過照目前情況看,不大會有陽性結果。” 聽了王學彬的話,聖大未免感到有些失望:“你指的一定是那些常規項目吧?我不是跟你說過,請你對這個標本務必給予特殊關注。那可是我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得來的,情況非常特別,極為重要。”他為加強語氣,用了一堆的形容詞和副詞,就希望引起他的這位老同學的注意。 哪能?”王學彬那裡竊笑道:“還講不急,露餡了吧。儂放一千隻心,我老早做掉了,只要阿拉這面有的項目,我統統把儂掃一遍。哪能,來賽吧?” 聖大轉憂為喜,一屁股從桌上跳下:“哎呀,到底是老同學,明白人,一點就通。這就是我為什麼找你,而不去那些大醫院、疾控中心微生物檢驗室求他們的原因。實話告訴你,我是有所考慮的。一呢,那些地方檢驗質量的可靠性我並不懷疑,但他們主要做的是那些經常性的常規項目,而我的樣本情況特殊,一般醫療機構不常做的特殊項目才是我關心的重點。二來,那些大醫院相互之間走的太近了,我不是怕我的調查受到影響嘛。咳,你不要笑話我小心眼,以小人之心度人家君子之肚。吃我們這完飯的,小心駛得萬年船,在這行浸淫多年,人也變得越來越謹慎了。你這算什麼話,連老兄你都信不過,我不成了懷疑狂啦?好了,大恩不言謝,事後我一定好好請你。沒門,調查費沒你的份。那行,城裡任一家酒樓隨你挑。小姐?想的美,做你的春秋大夢去吧!哎,你還得辛苦些,給我盯緊了。好,我等你電話。拜託拜託。” “毋沒問題,一隻閒話的事體。”對方爽氣地掛斷了電話。 聖大早年在公安廳門診部當主任那會兒,沒少跟王學彬聯繫業務,倆人間互有所求,閒時也多有交往,知根知底。公安廳的案件由於刑事技術上的需要,有時有求於微生物所幫忙;王學彬他們當然也不會放過公安廳這個有力的靠山。聖大在那頭有這麼個實力派的老同學,替雙方穿針引線之類的活責無旁貸地落在了他的肩上。憑他們之間的關係,聖大常饒開檢驗中心有關部門直接與王學彬接洽,省去了許多繁文縟節的麻煩。作為中心的檢驗檢疫學術帶頭人,聖大毫不懷疑王學彬的的業務能力。這件事交給他辦,他放心。另有一層意思聖大未向他交底。在醫學院的病理教研室通知他,他們對聖大送檢的樣本進行檢驗的結果與益康醫院的病理解剖報告一基本致後,聖大便將寶押在了微生物中心王學彬那兒。 撂下話機,聖大躊躇滿志地卡著腰在辦公室的玻璃窗前來回度步。“咚——啪——”接連幾個二踢腳在街對面爆響,噼里啪啦一掛掛鞭炮也來湊熱鬧。他定睛一看,是對面的一家商務咖啡套餐店新開張,“OFF50%”的大幅GG順樓面垂下。他記得那裡原先是一爿汽車配件店,開在周邊商務寫字樓林立的地段有點不合適宜,一定是被高昂的租金拖跨了,他自忖道。還是這家咖啡店老闆有眼光,商務套餐利潤高,周邊的環境不愁沒客源,能發起來。對了,乘他們剛開張打對摺的機會,何不去占點便宜?他奇怪怎麼沒注意到眼皮子底下發生的事,是前一陣子自己太忙了?他更弄不清自己何以與王學彬通話後心情如此輕鬆,有這份閒心在這兒瞎想。難道他真的期待著王學彬發現些什麼?如果什麼事都沒有,純粹是吳淼多慮,自己白忙活,這樣的結局難道不是大家所期待的嗎? 聖大收回目光,轉到自己的辦公桌上。對了,差點忘了,該給醫藥公司再打個電話。武文珏這條線索至關重要,應該再約他一次,兩天前,聖大給醫藥公司打過電話,可公司人說已經兩天沒見到他人了。聖大將電話打進公司商業銷售部,點名找他們銷售區域主管武文珏。接電話的男子警惕地問對方何人,找武經理何事。聖大留了個心眼,說是他的一個朋友,並說兩天前曾來電找過他。那男子支吾了好一陣,最後說,你還是直接找我們公司領導吧。聖大再問,他就是這句話。放下電話,聖大覺得不對勁,接電話的人對武文珏的情況諱如禁口,這肯定不正常。他心生竇疑,莫非武文珏出事了?真要說這傢伙出點事,聖大一點也不會吃驚,就憑他那德行,捅婁子還不是早晚的事。聖大所關心的是他究竟為何出事,而這可能牽扯到聖大目前手頭正在調查的案子。他靜心思忖片刻,再次抓起電話,直接打到公司老總那兒。這次他自報家門,並抬出了衛管中心康副主任的頭銜。這位老總可不象先前那個男子那樣黏糊,他立即滿足了聖大的好奇。他說,公司已經三天沒有武文珏的任何消息,此前武文珏也未向公司做任何交代。據公司了解,其家屬亦無任何內情提供,此事對他們來說均感突然,他們已於昨晚分別向公安局報案,目前,只能等待。眼下,警察正在他辦公室做調查筆錄呢。 現在聖大認為,給檢疫中心王學彬打的那通電話太及時了,不是他聖大期待著什麼,而是事態的發展已經露出了先兆,樹欲靜而風不止。可在這件事上他能做點什麼?也許應該與醫藥公司和武文珏家屬一樣,等待。 “老闆——”羅波推門而入,誇張地用手指指自己腕上的手錶。聖大朝牆上看去,已經中午十二點半。“中午給腦袋餵點什麼?叫份外賣?片兒川面還是盒飯?”羅波用公司職員例行公事地請老闆示下的口吻問道。聖大正想說隨你,話到嘴邊又改了口:“你聽到剛才外面的爆竹響了嗎?”羅波沒弄明白老闆的真實意圖,一時語塞。“走,下樓,有那打對摺的便宜幹嘛不去揀。” 引座小姐安頓好客人,侍應生立即來到身邊,給每人倒了一杯檸檬水。瀏覽了一遍印刷精美的菜單,倆人各要了份套餐、甜點,羅波要了阿根廷咖啡,聖大則點了摩卡咖啡。羅波注意地看了價目表,要二百多元,“嘿,整整省了一百塊呢!這洋葷開得值。” 聖大用心享用美味的烤鰻海鮮套餐,鰻魚段烤製得又香又嫩,澆汁略帶甜味,就是有點油膩,與日本料理口味相仿。羅波面對著一盤忌司番茄通心粉,手拿刀叉不知如何下手,他叉起一團通心粉,結果帶起一遛長長的忌司一直拖到餐布上。“這玩意就是不如筷子好使。”一面抱怨,一面狼吞虎咽。 這一頓午餐能量嚴重超標,因此在餐後咖啡中,聖大加了一小勺元貞糖,以求心理平衡些。他美美地抿上一口咖啡,向後一仰,將身子埋進沙發中,細細品味咖啡綿綿的回味。整個餐廳也許是新開張的緣故,客人並不多。正對門廳處是一長遛吧檯,遠處調酒師在忙活著,靠樓梯邊放著一台研磨機,聖大他們喝的咖啡就是在那兒現磨的。用餐大廳使用的座椅是清一色的沙發,除靠街面玻璃牆的那排桌椅外,室內燈光柔和溫磬,裝潢格調幽雅。“洋快餐的環境確實不錯,這幫人挺能整的,捨得投入。”羅波喝著咖啡說道。“他們可不會白花這個錢。”聖大說,“裝修成本早就打倒你喝的咖啡中去了,明擺著是羊毛出在羊身上的事。可以說,這裡的裝修,正是象你我這樣的吃客掏錢贊助的。” 通往二樓餐廳的樓梯人流不斷,手托餐盤的侍應生一律動作瀟灑優雅、笑容可掬,往下走的食客們面紅耳赤、勾肩搭背、縱聲大笑,而上樓的人多半一副志得意滿的神態,昂首挺胸、舉止端莊。聖大覺得這樓梯仿佛就是一個舞台,他啜著可口的咖啡,翹著二郎腿,欣賞著廉價的舞台劇。驀地,他眼睛一亮,從下樓的“演員”中看到了一個他非常熟悉的人。 “哈,你老兄也來湊熱鬧,我的大主任。”話音未落,黃靂蒲扇般的大手伸了過來。 聖大起身迎上:“怎麼,你也來揀這個便宜?” “我是來給自己找麻煩的。”他一隻大手摁下了正準備站起身的羅波,一屁股坐在聖大身旁。“你也知道,我們警隊有禁酒令,白天工作期間一律不得飲酒。可這家老闆是與我從小尿尿和泥玩的朋友,非要我來捧個場,你若拒絕,他就說你忘本了。你知道,咱老黃什麼都行,就是面子薄,我實在拉不下這張臉皮,只好冒險單刀赴會。你說,是不是自找麻煩?” 羅波在一旁笑道:“黃隊,咱羅波最仗義了,下次你還有這等麻煩,言語一聲,我立馬趕到。為黃隊赴湯蹈火,咱萬死不辭。奇怪了,咱羅波怎就遇不上這樣的麻煩?” 黃靂抿嘴一樂:“你這小子,到地方幾年,越混嘴皮子越滑了。大主任,你可得加強管束,免得帶壞了小羅,誤人子弟,人家父母可要找你算帳的。不過,跟你說小羅,你想找這樣的麻煩,還得多歷練幾年,跟你們大主任多學學吧。” “既然人都來了,那就再坐會兒,喝杯咖啡。”聖大說。 “不行。”黃靂說著就要起身,“我還有公事。” “眨眼工夫你的臉皮就變厚啦?”聖大並不去拉他,“發小請你喝酒不怕麻煩,我老聖請你喝杯咖啡就有公事。我就是想還你上次救我的情。” “真有公事。”黃靂一臉無辜,“局裡來電話,要我立刻趕回。不過我的情你先欠著,下次一塊兒找你算帳。” “那好,我只與你說一句話。” “你看,露餡了吧,還說要請我,我就知道沒這麼簡單。說吧。”黃靂仍站著,只是欠身把雙手撐於桌面上。 “在我調查的一個案子中,一個重要人物突然失蹤,聽說已向你們公安局報案。你幫我打聽打聽。” “好說呀。什麼人?” “省商務醫藥公司的區域銷售主管,名叫武文珏。” “什麼什麼?”黃靂劍眉揚起,急促地說,“你再說一遍。” “武——文——珏——”聖大一字一頓地說。 “武文珏?!”黃靂幾乎喊了出來,“好你個大主任,撞到我槍口上了。知道我為什麼急著回去嗎?這麼著吧,上車,跟我回警局。路上我再跟你解釋。” “不能浪費了這麼好的咖啡。”羅波仰脖子將杯里的咖啡灌盡,一抹嘴,從兜里掏出了車鑰匙。 回到警隊,聖大就被晾在了黃靂的辦公室,他自己則急著會見同事和當事人。聖大給自己倒了一杯水,熟門熟路地從報刊架上取了一沓報紙耐心地翻閱著。在路上,黃靂簡要介紹了案情經過。兩天前,他們幾乎同時接到商務醫藥公司和家屬的報案,報告武文珏失蹤。經查詢相關失蹤人員聯網信息,暫無所獲,於是將此列入失蹤人員待查名單進入調查程序。剛才在餐廳,他意外接到警隊電話,今天上午在西溪濕地某垂釣處,有人發現一具男屍漂浮於水面,遂立即報告公安。經刑警現場勘察和事後驗證,初步認定該具男屍即為待查失蹤人員武文珏。 厚厚的一沓報紙閱畢,黃靂那邊仍無動靜,聖大未免有些焦急。他看了一下表,已過去了一個鐘頭。百無聊賴的他不停地喝著水,都上了兩趟廁所。這時,門開了。 “哎呀,大主任等急了吧?實在有點抱歉。”黃靂風風火火地進屋來。 “情況怎麼樣?”聖大顧不得寒暄,劈頭便問。 “坐下坐下。”黃靂招呼道。“不在乎這點工夫嘛,都等了這麼長時間了。來,喝點水。” “我都喝了一肚子水,”聖大拍打著腹部,“再喝就成了蛤蟆了。” 靂仍不疾不徐地說:“那你總得容我喝口水吧。”他將嘴巴湊到聖大面前放低了聲,“不滿你,先前在餐廳喝高了,嗓子乾巴巴的難受。娘的,洋酒喝的時候沒乍的,過後都跑到嗓子眼去了。” 他咕嘟咕嘟灌足了水,聖大才開口道:“行了,水也喝飽了,屁股也坐穩了,這下該沒什麼花頭了吧?” “慢著,”黃靂一擺手,“我還有話要問你。記得上次晚上在醫院你對我說過你的預感,我可能會走在你頭裡。是指眼下這件案子嗎?” 聖大會心一笑:“簡單一句話讓你黃大偵探如此上心,實在是佩服得緊哪。咳,讓你猜著了,確實被本人不幸言中。” 黃靂說:“看來,你我都晚了一步。不過,這也是沒法子的事,我們警察和你們調查員也不是能掐會算的預言家,幹什麼都料事如神。只希望在後面的破案過程中能少走彎路。怎麼樣,是否該把你那點花花腸子先與我抖落抖落?” “幹什麼幹什麼,打劫啊?”聖大故作怒狀,“你手裡無任何證據表明死者的死因與我調查的案子有關,憑什麼就讓我先提供情報而你卻坐享其成?” 黃靂笑眯眯地在聖大面前坐下,說;“憑什麼?讓我來告訴你:第一,經家屬和單位辨認,確認死者即為你急著向我打聽的失蹤人員武文珏,你說跟你有沒有關係?第二,作為一個守法的好公民,有責任向警察報告跟案情有關的情況,誰叫我是官,你是民呢。第三,我這個人好忘事,你還是把欠我的情現在還了吧,咱們兩清,讓你占個便宜,省得你老記掛著過意不去。怎樣,理由夠充分吧?” “充分充分。”聖大沉下臉來說,“你也別一二三了,想聽的話把耳朵湊過來。”他把有關情況扼要地向黃靂做了介紹,當然是有收有放。倆人又對當前的案情形勢以及下一步的行動方向做了一番分析研究,黃靂認為,他一向對聖大的預感頗有信心,他會抓住這個方向狠挖深掘,聖大只是希望他們能抽調更多的警力抓緊偵查。最後商定,照老辦法,互通有無、互相協同、互不干涉。這是倆人之間經多年工作配合所默契形成的辦案“三互原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