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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偵探推理] 《索命熱源》作者:xiyizhe【完結】
引子
龍溪景區說是旅遊風景點,除了老龍潭附近尚有三三兩兩的遊客在徜徉,整個景區的風貌已嚴重退化:山林被過度砍伐利用,水土流失嚴重,早年流經整個景區的蜿蜒曲折、清冽甘甜的九曲溪水近乎蕩然無存,代之以大小不等、分割成塊的茶園及農舍。在經濟利益驅使下,附近少數茶農毀林種茶的行經大有蔓延之勢。遊客們隨著景點的衰敗也日漸稀少。幸好政府出面干預,堅決制止這一隻顧眼前利益而毀壞景區自然環境長期良性發展的錯誤做法。然而,人類對自然環境的破壞可以在一夕之間,恢復她往往需要付出長期加倍的努力。 一條柏油馬路穿過老龍潭的西面,蜿蜒向東繞過龍頭山延伸著,山背面是大片茂密的松林。馬路右側岔出一礫石小道,道路盡頭隱沒在高大的松林中。省微生物研究所便坐落於此。 研究所有四十多年歷史,其主建築由八幢紅磚黛瓦的老式二層坡頂樓房組成,占地約3萬多平米。院內環境幽靜,草木蔥蘢,鮮見有外人來訪。其實翻過不到二百米高的龍頭山就是龍溪風景區,早些年景區熱鬧時,不時有愛好登山的遊客來周圍造訪。這些人多半是衝著院內西北角那口傳說有八百多年歷史的老龍井和井邊的一棵蒼老遒勁的宋梅而來。但他們只能敗興而歸,研究所不對外開放。當然,院內工作人員的親戚朋友除外。由於距風景區直線距離較近,在市政府景區改造方案中已被列入搬遷規劃,只是因征地和資金原因尚未動工。 三月一日這天上午,研究所又熱鬧起來。一行人在微生物資源研究中心主任、王智華副研究員引導下來到3號樓,正饒有興致地聽助理研究員劉文鷹講解:“歡迎各位領導及專家蒞臨我們實驗室參觀指導。我們菌種保藏管理實驗室是微生物資源研究中心下屬的一個研究組,主要工作包括微生物菌種的收集、保藏及其技術研究、菌種的系統分類、提供和安全管理等等。目前我們收集和保藏的各類微生物菌種400多株,對省內外提供的菌種數近1000株。從這個意義上說,今天在場的各位都是我們的客戶。我們實驗室願繼續竭誠為大家服務、合作並開展學術交流……” 眾多參觀者隨即分頭活動。一些人抓住自己感興趣的研究人員探討學術難點,有人圍著某一先進儀器問長問短。其中一名參觀者對菌種的訂購程序顯得頗有興致,一位實驗師詳細作了講解,並說目前研究所開展了網上訂購,還打開電腦,認真進行演示。乘實驗師被其他人纏住當口,參觀者急速移動滑鼠,輸入剛才偷窺的密碼,點進了菌種訂購的內部網頁,將有關的歷史資料和保密信息牢牢輸入大腦。退出該網頁時,用餘光掃了一下周圍,見沒人注意,臉上露出不宜察覺的一絲竊笑…… 三月三日,邱木槿因頻繁腹瀉導致的虛脫稍稍好轉,便有氣力把目光投向病房四周打量。這裡是醫院內二科、也就是消化科兩間乙級病房的其中一間,她已經在這裡住了八天。二月二十八日,醫院接到衛生局和藥監局的聯合緊急通知,長期大量使用氯耐可黴素可能導致假膜性腸炎。而這種可能性已發生在木槿身上,當天醫院便給停了藥和其它抗菌素,病情這才有好轉。對發生在自己身上的藥物反應,木槿並沒有埋怨醫院,反而開導丈夫不要多慮。 護士長蓮子說,在她剛入院時,曲麗萍副院長把她拽到一邊特為關照,邱科長平時工作兢兢業業、恪盡職守,尤其在近年醫院效益下滑、全院醫職員工收入下降的危難時刻,她想方設法增收節支,努力工作,為提高醫院經濟效益和大家的福利待遇作出了很大貢獻。這次患病,也是因她去外地參加業務研討會,積勞成疾誘發老毛病腸炎所致。我們可不能慢待她,否則會使其他同樣努力工作的好同志心寒。要給她用醫院最好的藥,住最好的病房,考慮到方方面面的影響,就給安排你們科的一間乙級病房吧,沒有特殊情況,旁邊的空床不要再安排其他病人。如此,對外是雙人間的乙級病房,其實比單人間的甲級病房還要舒適,空床可以讓陪客也享受到充分休息。木槿知道,醫院過去也有過這樣的安排,可那都是院領導一級和某些醫院的特殊關係戶才能享有的待遇,象她這樣的醫院中層幹部可沒有先例。末了,蓮子故作神秘地貼著木槿的耳朵根咬道:“知道你喜歡安靜,沒給你安排護士治療站正對面的那間,把你放在東頭走廊盡裡面的這間,反正有事我們隨時趕到,只要你一按床頭的這個呼叫鈴就行。省得有人看到空床位瞎叨咕。別謝我,誰叫我們倆人好。不許張嘴,你身子還弱著呢。”說完,幫著掖好被子,沖木槿一眨眼,沒等有任何反應匆忙離去。 打心眼裡說,對院方的照顧木槿有些木然,倒是花蓮子的關心更讓她感動。還是老朋友老同學來得可靠。望著蓮子退出的背影,她的眼眶快要滿溢了。與其說被情所動,不如說是出於一份內疚,她不該在蓮子關切的詢問面前支吾不語,倦怠沮喪的臉色終究躲不過老同學探詢的目光。更何況與己朝夕相處、相濡以沫十多年的丈夫。什麼話連至親好友都不能說啊!實在是對不住吳淼。一個“三甲”醫院的藥械科長或者說藥房主任,官雖不大,卻是典型的實力派。全院上上下下多少雙眼睛盯著她,又有多少藥商和醫藥代表趕著攆著象一隻只綠頭大蒼蠅成天價嗡嗡圍著她飛舞。她必須小心翼翼走好每一步,稍有大意,一腳下去就可能踏入致命的沼澤地,而這個陷阱會將她奮力拼來的一生連同溫馨的家庭整個兒囫圇吞噬。可外表光鮮的她內心承受了巨大的壓力和無奈卻無處述說。情感的堤壩一旦決了口便無法收復,想到這些,她強忍住的淚水又奪眶而出。 邱木槿的頭轉向右側,任兩行熱淚順頰而下。咳,什麼時候變得這麼多愁善感啦?這些年不都挺過來了。一定是讓這倒霉的腸炎鬧的。不行,不能放任自己這般沮喪下去,要控制住,得找點兒什麼事由分散自己胡思亂想的念頭。她的目光打量著右首的空床。雪白的被褥和同樣雪白的床單,被訓練有素的實習護士們拾掇的有稜有角,門廊邊牆壁上方的中央空調出風口呼呼地鼓著暖氣,一根紅絲帶上下舞動著。 她掉轉頭向南面的窗戶。猛然間午後的陽光晃得她睜不開眼,她條件反射般地迅疾緊閉雙瞼,擺頭向里。也許虛弱的大腦經不起急速轉動,或者是暗適應的作用,眼前的世界一片茫然,原本就在身邊的潔白醒目的被褥和牆壁一時間仿佛被深邃的黑洞吞沒,軀體整個兒被旋渦拽著滑向深淵……右手不由得緊緊抓住床沿,左胳膊因正在打點滴,可不敢動。她慶幸自己尚存有這點意識。 許久,慢慢張開雙眼,她感到一陣噁心,只好再閉上眼睛。一動不動地躺了好一會兒,那種可怕的天旋地轉的感覺輕多了。少頃,她試著緩緩抬起眼瞼,病房內一切還是原樣。飄動著的紅絲帶最先映入眼帘,往下是雪白的牆壁,再往下是雪白的被褥,氧氣通過濕化器發出的咕嘟咕嘟聲是整個病房僅有的一點聲息。一切顯得單調而死氣沉沉。木槿呆板的視線最後停留在空床上,想像一個人在那兒躺著,吳淼。 這個人最怕進病房了。他曾對她說,幸好我老婆在藥房上班,實在有事去醫院找你用不著進病房。他還特別忌諱殯儀館、墓地、太平間這些地方。而且還有個毛病,不能在這些場合吃東西。每年清明去閒林公墓給故去的父親掃墓,祭拜完畢,平日裡難得聚齊的一大家人圍坐在山坡上,融洽地吃著攤在一次性桌布上的清明糰子、滷蛋、豆腐乾、撕碎的吳山烤雞、油燜筍和水果,他倒好,呆在一旁只喝桔汁,頂多吃個丈母娘硬遞過來的蘋果。一次去醫院探望他們的朋友,正巧趕上開午飯。木槿讓丈夫幫沒陪客的朋友打飯,她倆正聊在興頭上。病人才扒拉了沒幾口飯菜,吳淼連招呼也沒打徑直奔出病房。她趕緊跟出,只見他扶著走廊門框正狼狽地大口喘氣。他苦著臉道,也不知何故,在那裡他聞到飯菜油煙味兒就反胃,直噁心。弄得木槿不知回去怎樣跟朋友解釋。她不明白,丈夫的恐懼為什麼會從火葬場、太平間聯想到病房?她半真半嗔地嘲笑他患有嚴重的死亡恐懼症,病態!是啊,很難相信吳淼躺在病床上是什麼模樣。可現在吳淼早已習慣了病房的氛圍,一心撲在病榻上的妻子身上,老底子的怪毛病無形中也化解了。丈夫笑對妻說,照顧你這一場病反倒醫好了我的心病。妻明知故問,這是何故呀?夫答,還不是我心中只有你,容不下其它任何私心雜念。妻又笑,那你該如何謝我?夫答,你腦子弄弄靈清,我們倆人到底該誰謝誰啊,一記巴掌輕輕拍在木槿額頭。思念及此,木槿的嘴角露出甜甜的微笑。此刻她多麼希望親人陪伴在身邊啊!她忍住了。上小學六年級的兒子寄養在姐姐家,不用多操心。眼下正是吳淼單位體制改革的關鍵時刻,關係到丈夫能否進入董事會核心層。早晨離開時就跟他約好,今天不必來醫院,安心開他的會。吳淼答應了,又說,會議開得再晚,會後也要來的。 “邱主任,要打針了。”進來的是一位三十歲左右的護士,不認得。 “打針?”她有些疑惑,“不是吊著嗎?” “哦,是安定,肌肉針,臨時醫囑。護士長蓮子說,讓你好好睡個午覺。不會錯的。” “你是本院的?”木槿側身褪下內褲,一邊問。其實她已有答案,她穿一身潔白的護士服,而實習護士著粉色護士服,論年齡,該是本院老護士。“我好象沒見過你。” “我叫張迎,調來醫院內二科一年多。邱主任是藥房領導,當然不一定認得我們每個臨床科的普通護士。本來這張床位不歸我管,我是今晚大夜班,都要下班走了。蓮子不放心那幫實習小護士,特為叫我來打的。怎樣,疼嗎?” 木槿確實沒怎麼有痛感,反而在護士手指輕撓下覺得痒痒的。推完針,護士給她帶上褲子,輕手掖好被角。木槿這才看清了她的胸牌。“張——迎——”木槿讀出上面的名字,“好,麻煩你了,張護士,也謝謝蓮子。” “不用客氣。今後有事就叫我。晚上我再來看你,邱主任。”護士微笑著返身離去,一手托著治療盤,一手悄無聲息帶上房門,表現得倒象是非常感謝邱主任給了一次為她服務的機會。 木槿安靜下來,仰面躺著,兩眼直勾勾望著天花板。現在心緒好過多了,也有精力仔細思考一下自己的病情。 二月初,開完每月一次的院長辦公例會,院長潘志強故意拉在眾人後面,把邱木槿帶至走廊盡頭的外露台,說商務醫藥公司給了一個中旬去廈門參加公司組織的新藥研討會名額,指定院領導參加。近期院裡工作實在太忙,曲副院長提議你去,我也是這個意思。看你最近氣色不好,乘此機會放鬆一下,暫時不要管工作上那些亂七八糟的事。科里安排一下,院裡藥械這一塊有曲副院長頂著。不等木槿表態,已把公司的邀請函塞入她白大褂口袋,說就這樣了。 木槿自然明白院長的意圖。以她目前的處境,明擺著是處於風口浪尖上。市里對醫院藥品採購回扣抓得很緊,讓她暫時出去避避,躲開日益喧囂的輿論干擾,於己於公都有必要。當然不可否認,領導首先是從維護醫院的聲譽角度出發。木槿十分清楚,在醫院與醫藥公司這條盤根錯節的關係鏈上,她這一環所處的位置和作用。 二月十五日,一下飛機,主辦方就把他們一行人用豪華大巴“沃爾沃”拉至位於著名風景區白鷺洲公園處的寶龍大酒店。用完中餐,稍事休息片刻,下午假道毗鄰湖邊、距下榻處也就十分鐘步行路程的中山醫院會議廳召開新藥發布會。木槿覺得跟以前所謂的形形色色的業務會沒啥兩樣,毫無新意和學術氛圍可言;倒是出席會議的人員引起她的注意——清一色的醫院領導和衛生行政機構處以上官員,名單上幾乎看不到她這一級別的醫院中層幹部。看來潘志強院長說的沒錯,這是一次高層人士參加的會務活動。 接下來的四天時間裡,木槿成了豪華旅遊團的一名遊客。從香火鼎盛的南普陀到集美鰲園,從泉州開元寺到風光綺麗的武夷山。看著那些領導手舉一炷香忙裡忙外地頂禮膜拜、口中念念有詞的模樣,木槿覺得很是滑稽。她是不信的,然而在這種場合倒顯得她有些落伍了。 主辦方還別出心裁地弄了一艘交通艇,將一干人馬拉至金門所屬的大擔二擔附近海域,讓他們近距離看了個真。當大家流連於鼓浪嶼幽雅雋秀的環境時,木槿真動了在一幢老別墅終老,相夫教子、悠閒度餘生的念想。可當藥監局的一位處長和衛生管理中心的一位副主任以調侃的口吻向組織者提出眾人的這一近乎荒唐的痴想時,他竟然答道,這裡實行只出不進的戶籍遷徙政策,他無法買下鼓浪嶼的別墅送給各位,但可以想辦法讓大家做一天的世外陶公。當晚他們便如願下榻於島內東北角的鼓浪嶼賓館。夜幕降臨,木槿赤腳依在露天咖啡吧寬大的藤椅上,眼望遠方海面跳動的星星燈帆和對岸五彩閃爍的霓虹燈映襯下的花花世界,小口啜著香濃幼滑的現磨咖啡,突然冒出了想和丈夫兒子通話的念頭。 返程前一晚自由活動。省三院的一位女副院長非要拉木槿去嘗嘗當地有名的海鮮大排擋,她以胃腸不適為由婉拒了。木槿真有慢性腸炎,這次出來一直小心翼翼地飲食,主辦方豐盛的菜餚沒有打動她的心。那晚,她一人信步走來,行至中山路上,一爿名叫“黃則和小吃”的中華老字號餐飲店讓她駐足。她點了份聽人說起過的“海蠣煎”,小心嘗一口,噴香!沒啥問題。遂又要了碗香甜酥軟、奶白色的花生湯,就著海蠣煎愜意地吃了大半。出來後還沒有如此痛快地放任過自己的食慾。 二十日,飛機上,穿著呢外套的木槿受不了熱烘烘的暖氣,脫了上衣,額頭還是沁出細密的汗珠。推飲料車的空姐微笑著問要什麼,她脫口道:“雪碧”空姐的嘴又張了張,她沒聽真,機械地點著頭,結果接到一杯加了冰塊的飲料。她躊躇了一陣,還是擋不住這透心涼的誘惑。就要到家了,沒事兒的,她對自己說。半點鐘後肚子咕咕響起,不好。她向廁所方向望去,廣播正提醒乘客即將抵港,請勿使用廁所。出機場時實在忍不住,一頭鑽進候機樓的洗手間。 回來後自行用了兩天氨苄青黴素和黃連素,不見好轉,以前蠻管用的。糞便鏡檢見成堆白細胞,門診診斷腸炎復發。曲院長讓住院,她說再看看。院長就說那我給開些好藥,批了氯耐可黴素。身為藥房主任的她當然知道這可是德國進口的最新廣譜抗菌素,對耐藥的革蘭氏陰性菌尤其有效,一支得一百多元呢,本院員工使用必須得院領導特批。用了幾天仍無好轉,二十五日,曲院長又批了好多天,特地囑咐木槿這次要徹底治癒,她會解決用藥的。又找到陪在一邊的吳淼,說這回由不得她,我和你做主,一定要住院,今天就住。吳淼提出木槿膩味腸道科,曲院長說,這好辦,就住內二科。 ……看來是自己大意了。不該吃那份海蠣煎,不該喝那杯冰雪碧,不該拖著不住院,現如今拖累了丈夫,影響了兒子……安定正緩緩作用於大腦神經中樞,邱木槿的四肢肌力徐徐減退,全身放鬆,思維沉緩恬靜,仿佛又回到鼓浪嶼那個悠閒的夜晚…… 當晚,一個人影溜進病房,悄無聲息地佇立於病床旁,兩眼死死盯住熟睡的病人,幽暗的壁燈將一個歪斜狹長的身影打在病人身上。可以看出來人正猶豫思考著什麼。沒多久,緊張的臉神透出殺氣,面頰上的肌肉不停抖動,動作迅疾地掏出注射器,將裡面的液體盡數推入正滴注中的輸液皮條,然後套上針頭護套,小心用兩層塑膠袋封住針管,放回口袋,貼在房門邊聽了聽外面的動靜,昂首正色邁了出去。 晚零點,大夜班護士張迎做例行查房。T37.5℃、HR78/分、R34/分、BP110/70㎜Hg,正在輸入林格氏液250㏕、80滴/分,入量2500㏕、出量2300㏕/24h——她在護士日誌作如上記錄。見病人仍在睡眠中,對趕到不久的吳淼說:“邱主任情況不錯,比較穩定,讓她睡吧,這麼多天難得睡得這樣好。你也可以躺一會兒,有我們呢。” 後半夜,邱木槿煩躁不安,兩天後病情突變,疾病發展一周後達到頂峰,第十天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