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實之從來沒有見過父親,連他們夫妻拍過的唯一一張紀念照,母親也沒有帶在身邊。實之有一個比他大五歲的哥哥。但他從來沒有問過,自己和哥哥到底誰比較像父親。他總覺得哥哥應該更像父親才對。
他想像中的父親應該是這樣——眉頭輕蹙,雙眼定睛直視前方,以一定的速度走路。不論是低頭看著書上的字;或坐下、站起時,動作都十分俐落。轉彎或停下腳步時,也沒有任何多餘的動作。
當時,內村家雖然是藩士,卻是最低等級的武士,而且家境十分貧窮。再加上自從黑船來航事件(注)後,一下子要在河口建造炮台;一下子又要張羅其他的事,城樓里的人都忙壞了,發放米的日期經常延滯,內村家的日子越來越困頓。
註:黑船來航事件,一八五三年,美國東印度艦隊的四艘軍艦駛入江戶灣口,以武力威脅幕府政權。由於船身都塗成黑色,故稱之為黑船來航。
我的哥哥,也就是你舅舅在你這個年紀的時候已經外出打工賺錢。他用毛巾包著臉去做木工或是燒磚的工作,完全不像是武士的兒子。雖然我們家家境清寒,但我經常暗自希望哥哥可以像一之助大人那樣讀書。
其實,我哥哥和一之助大人是朋友。我哥雖然沒機會讀書,但跟著當時的流行,經常去道場走動。聽說他就是在那裡和一之助大人成為好朋友的。當時,京都正為了幕府決定要將大政歸還給天皇的事,鬧得沸沸揚揚。
不久,當時正在自己領地的藩主去了當時還名叫江戶的東京。橋上家卻偏偏在這時發生不幸。一之助大人的父親,也就是你的祖父突然身亡。他在城內評鑑後走回家裡,突然像是熟睡般失去意識,就再也沒有醒來。可能是為了整個藩的未來操勞過度致死吧。
於是,獨生子一之助大人立刻成為藩士,名字也改成代代相傳的隆左衛門。
橋上一之助便有了橋上隆左衛門,這個極其迂腐的名字。
實之第一次聽到這個故事時,還以為是遙遠國度的童話故事。在了解很多歷史後,才不再有荒誕離奇的感覺。然而,在決定開國和親政策(註:日本決定開國,和歐美各國建立友好關係),全日本迎接新局面的明治元年(一八六八),不知道成為第幾代隆左衛門的父親有何感想?
一之助大人成為隆左衛門後,必須一直留在東京,於是決定在老家迎娶妻子後再前往。我並不清楚事情的來龍去脈,總之,最後是我雀屏中選。後來才知道,一之助大人之前就注意到經常坐在窗前的我。
現在回想起來,如果德川大人的時代是太平盛世,我根本配不上他。不過,在那樣兵荒馬亂的年代,也就不太在乎門當戶對了。
之後,母親說的內容很不完整,歸納起來如下。
明治元年,父親年滿二十二歲時繼承父業,娶了十七歲的母親後,把母親留在老家,只身前往東京。當初約定等父親安定以後,就把母親接過去,但父親在已經改名為東京的江戶,住了一年後,實施了版籍奉還(註:這是廢藩政策的第一步。明治二年時,各藩主將其領地和人民歸還給天皇),擔任知藩事這個新職務的藩主成為天皇的家臣,可以回老家處理藩政。追隨藩主的父親也跟著一起回到家鄉,在橋上的宅第和母親展開了新婚生活。
關於隆左衛門時代的父親,母親曾經這樣說過。
我對他還是一之助大人時代的印象太深刻,所以覺得你父親在江戶住了一年以後回來時簡直判若兩人。他經常喝得酩酊而歸,也完全不碰書本。總之,我覺得他變得非常輕浮,或許是因為環境的因素吧。但跟之後的改變相比,那時候多多少少還有些一之助大人的影子。
實之認為,那個時候母親還很幸福。每次說到這裡,向來不苟言笑的母親表情會稍微柔和下來,語氣也稍微加快。
兩年後的明治四年(一八七一年)實施了廢藩置縣的政策。藩已經不存在了,取而代之的是中央集權統治的縣。藩主住在東京,成為年收入受到保障的華族(註:根據日本舊憲法,皇族之下,士族之上的貴族有特權身分,一九四七年後廢除)。
藩士卻因此無法繼續支領家祿(註:藩主支付給家臣世襲性的俸祿)。實施秩祿處分後,藩士雖然領取了金額相當於幾年年俸的離職金,但也從此失去了世代相傳的職業。雖然各藩士生活困苦的程度和完全失業時期略有差異,但所有藩士都失去了賴以為生的經濟基礎。於是,父親改了第三個名字。
有一天晚上,你父親喝得大醉,很晚才回家。一進門就對我說:
“喂,阿春,我明天開始改名叫隆。”
當時,“隆”這個名字很罕見,我記得自己對他說:
“隆嗎?好簡單的名字。”
你父親在老家的藩廳繼續做了一陣子交接的工作。最後,我們賣了橋上的祖產來到東京。你父親可能記得我之前說他的名字很簡單這件事,當你哥哥出生時,他左思右想,最後決定取“義之”這個名字。
“真是一個好名字。”
聽到我這麼說時,你父親笑得很開心。
廢藩後不到兩年,父親就沒了工作。根據前後的情況來判斷,父母是在明治七年(一八七四年)一起來到東京。當時父親二十八歲,母親二十三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