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躺下之後我莫名地想念我的母親白露。其實我跟我的母親白露之間的感情並不如多數母女那樣深厚,因為白露是當時煙臺梨園界的名角,她的生活重心並沒放在我身上。
貓靈 第五章22
我在夢裡看見了我的母親白露,她臉上化著濃重的戲妝,眼妝化得尤其好,襯得眼波如水一樣晶瑩地流轉。
我所夢見過的我的母親白露永遠只有兩種造型,一種是紛繁華麗的戲子扮相,一種是整齊高貴的生活扮相。那些戲子扮相就像她相冊里儀態萬方的劇照一樣,總讓我有一種亂花迷眼的沉醉感,而生活里的白露,她在我夢裡的樣子永遠都是蒼白的臉,手裡握著一把滴血的蒙古小獵刀。
這兩種夢境有時只出現一種,而有時,像閃回的電影畫面,在我沉睡的意識里輪流出現。
我崇拜我的母親白露。她活得那麼華麗而精緻,如果她知道我像現在這樣活著,沒有很多男人,不化妝,不交際,隨隨便便地吃東西,昏天昏地地沉睡,玩著瞎編古希臘時代的神話故事,不知道她會怎麼看我。我總想模仿記憶里她的樣子喝酒和抽菸,但我做的跟她完全沒有相像之處。
我的母親白露其實不應該喝酒和抽菸,但她似乎對它們很依賴,並且它們也並沒有損傷她的嗓子。她有一副天然的永不會破損的好嗓子,從來用不著刻意去保護,這是她的同行們一致公認的事情。我懂事的時候,還記得白露反串過一回包公,因為她肩窄,團里為給她往衣服里墊什麼東西以使她的肩看起來像包公還費了一番周折。那次劇團提前就貼出了白露反串包公的海報,演出那天,劇場空前火爆,連爆了三天。
其實我母親白露是個青衣,她最拿手的戲是《霸王別姬》和《杜十娘》。我母親白露是個不折不扣的薄命紅顏。
後來我看張國榮和張豐毅的電影《霸王別姬》時,張國榮粉面含春的樣子總讓我頻頻想到我母親白露。張國榮跳樓自殺之後,我寫了紀念他的隨筆《戲子的眼神》,我的朋友李紀釗對劉照如說,小白這篇文字簡直不像是人寫出來的,裡面透著一股空冥之氣。我覺得很有意思,也許是我母親白露在看著我寫的緣故吧,我這樣一個人瞎想過。
由於我思念著我的母親白露而入睡,所以我再次夢見了她。與以往不同的是,這次我夢裡的她是在一面鏡子裡。
那是一面雕花銅鏡,我母親白露濃墨重彩的臉和蒼白的臉交替在鏡子裡出現。
我照樣醒在一種極度驚懼里,驚懼的原因是,那面鏡子在交替出現了幾次白露的臉之後,開始從頂部邊緣滲出鮮紅的血,並緩慢地向下流淌,流得極其美麗和優雅,像是在用一把刷子一筆一筆往我母親白露臉上描畫紅色的油彩。
最後,那些血加快了流淌速度,我母親白露的臉慢慢隱在那些血流里。整面鏡子被血覆蓋了,紅得刺眼,並且它們還在源源不斷地滲出來,層層疊疊地流淌,一滴一滴飛快地滴落下去,滴到了無邊的虛空的黑暗裡。
從夢裡醒來之後,我像往常一樣一動不動躺在床上,除了鼻孔還在呼吸,證明我還活著之外,我像一個死人。這樣躺了有五分鐘,我從夢裡徹底醒了過來,我發現從這個夢裡醒來之後我有與以往不同的反應,那就是我哭了。
我可能哭得很傷心,因為我發現我太陽穴兩邊的頭髮已經濕透了,一縷一縷軟塌塌地搭在枕頭上。
貓靈 第五章23
我在火鍋店裡等我父親老謝。
老謝挺忙的,我約了他兩次他才答應見我。起初他讓我到白露酒吧里去找他,而我偏不去白露酒吧。我說,你別忘了你是別人的父親,而老謝卻振振有辭地說,你也別忘了你都30歲了,不是小孩子了。
但我偏想讓他出來,到大街上,而不是在他的酒吧里。他想在自己的酒吧里一邊照看生意一邊順帶見我,這讓我不平衡。老謝最終還是答應了請我吃火鍋,其實他知道我的固執,卻偏偏要推三阻四一番才肯就犯,這人,我鬧不明白他是怎麼想的。
他的遲到在我猜想之中。他總是不肯輕易滿足我。
我在二樓坐著等老謝。從窗戶里望出去,能看見懸鈴木巨型巴掌似的葉子,老謝剛好走在一排懸鈴木下,他穿著一件棉線衫,手插在褲兜里,一晃一晃地走著,頭髮茬黑黑的。老謝一直留平頭,這讓他看起來很年輕。我經常幻想把手指插進他的頭髮茬里會是什麼感覺,但是他不讓我插。
我想我母親白露一定經常像我想像中那麼幹過。老謝對我母親白露的寵愛程度就像白露寵愛她那些貓一樣。
我趴在窗上沖馬路上的父親大叫道,老謝,這兒呢。我父親抬起頭來對我笑了笑,整齊的牙齒閃爍在陽光底下。他穩健地從我視野里消失,進入了火鍋店大門。我坐回座位上,給他的茶杯里倒上水。老謝跟我一起吃飯從來不喝酒,而他跟我母親在一起的時候經常喝酒,兩人喝著酒說說笑笑的。老謝喝了酒後臉色很好看,不是紅色,而是微微的粉色。
老謝問我想吃什麼。他拿著菜譜從頭看到尾,我說你可真 嗦。我把服務生叫過來,一口氣報上一大串東西,老謝看看我說,你能吃得下這麼多?我說怎麼了,你心疼了?老謝說,我心疼什麼呀,怕你吃胖了不好看。我說,我怎麼好看也不如我媽白露好看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