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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果真一個人坐在老位置上,我已經很久沒跟她坐在一起了,因此在坐下來的一瞬間我有一種衝動,想跟她說這些日子裡我想她了。她抬起頭來,眼神溫柔地看著我,我就知道我什麼都不用說了。
這種狀況很讓我為難,她掠奪了我深愛著的父親,我卻對她恨不起來。而關鍵的問題是,她到底會把他們的事情發展成什麼樣?我上次見到老謝的時候,發現他消瘦了很多,臉色有著明顯的晦暗,顯然這種情況的發生跟西西有關,她是一個只屬於夜晚的魂靈,帶著深埋地下二十多年的潮濕和陰暗。
如果我所掌握的關於魂靈的常識不僅僅是人們的豐富想像,那麼我父親就會漸漸被她的陰氣所傷,漸漸耗盡陽氣,枯槁地死亡。
因此本來我想像中的見面應該是這樣的——我聲色俱厲地指出她的真實身份,對她說她只不過是一隻早已死去的貓而已,並且我可以羅列出我搜集到的能夠證明她是一隻貓的所有證據,然後命令她遠離我的父親,滾回我樓下的那個早已看不出本來面目的紅沙墳,老老實實地呆著,別再出來了,也別再招搖地開什麼花朵,否則的話我將會採取措施給她好看,比如讓警察來抓她,毫不客氣。
也許我明知道我的這些想法都無法順利實現,這個由貓幻化來的女孩只會令我產生一種熟悉的疼痛,因此我只是無可奈何地笑了一下。她跟我說話的時候露出了雪白的牙齒,跟她的臉一樣白得沒有一點瑕疵,我專注地看著她的牙齒,它們長得很規則很美麗,完全像一個漂亮女孩子的牙齒,但我能夠想像出它們在接觸到我父親老謝皮膚的情況下,是如何不被覺察地變得尖銳和鋒利起來,像一隻貓的牙齒。
西西穿著一件黑色的棉線襯衫,緊俏的款式突出了她小巧玲瓏的身體,這讓我不由自主地想起母貓西西,我對她說,1982年死去的母貓西西是一隻優雅美麗的母貓,全身皮毛黑得發亮,腿修長健美,身材勻稱,春天的時候,很多公貓聚在我家周圍向它求歡。
女孩西西似乎很願意聽我講述她的過去,而我的講述欲望正好跟她同步。這是一場心照不宣的情景劇,我的亢奮被強烈地勾引起來。最後我從口袋裡拿出那枚浮雕貓的發卡。
在我拿出那枚發卡之前,我早已注意到女孩西西頭髮上的另外一枚發卡,也是純黑的顏色,發卡上鑲嵌著一隻精緻的貓,神態與我口袋裡的這只不同,但兩隻眼睛閃著相同的琥珀的顏色。毫無疑問這是同一隻貓的不同造型,我確信女孩西西有很多枚這樣的發卡。
我把它夾在拇指和食指之間,放在燈光黯淡的空氣里,跟它琥珀的眼神對視。女孩西西的平靜一如我的猜想。我告訴她這隻發卡是從我父親老謝的口袋裡拿來的,看來我父親對它很感興趣。
我只是想說,我父親老謝應該已經相信了她是一隻貓,否則他不會把她的發卡偷偷放在口袋裡,如果她以為老謝還蒙在鼓裡,那她就錯了。
西西又燃起一支煙,我真不知道她是如何弄到了上世紀80年代我母親白露抽的那種牌子的煙,那時因為白露喜歡,它曾經在煙臺風行了一陣子,但現在它早已絕跡了。她優雅地抽著那種早已見不到了的煙,空氣里漂浮著的味道以不易覺察的方式引誘著我的欲望。最後我夢幻般地向她索要了一支,她用兩根手指推過來一隻精緻的打火機,打火機的冰涼令我的手掌極不舒服。
我想我在以一種我熟悉而又陌生的姿勢回歸我母親白露的身體,當第一縷煙縹縹緲緲地進入我的口腔,並緩緩地在肺部和鼻腔里周旋,一種感覺徹底地來臨,奇妙得如同在經受一次巫術的洗鍊。
我清楚地知道這一切感覺都來之於面前這個有著平靜神秘感的女孩西西,她若無其事地用她的平靜完全地牽引了我。我覺得現在我跟西西之間什麼都不存在,就連二十多年的時光之路也消遁得沒有任何感覺留下。我們都回到了上個世紀80年代,那是我母親白露的時代,我們都生活在她的影響里。
午夜時分,我們站起身來離開白露酒吧。走出酒吧玻璃門之後,我獨自走向燈光璀璨的大街,很多亮著頂燈的計程車穿梭往來,像一條條遊動的魚。我打開一扇車門,在鑽進去之前回頭看了一下,我身後除了酒吧門口亮著的霓虹,以及偶爾走過的陌生人,沒有西西的影子。
我們一起走出玻璃門的時候我一直沒有回頭,她隨著我一起走了出來,但是她在我身後無聲無息,我不確定她是一直跟在我的身後,還是獨自離開了。現在我肯定她是在跟我一起走出玻璃門的時候獨自離開了,以我看不見的方式。
從這個時刻開始,我們又回到了各自的世界。
貓靈 第十三章77
我的懸幻小說以一枚鑲有浮雕貓的發卡開始。
然後我將陸續寫到半夜響動的洗衣機,墜在夢裡的利器,鋒利的蒙古小獵刀,我的預見性,我對我父親老謝不正常的愛情。我將忠實於一切事實的真相,儘管這些文字將來只能以懸幻的方式而存在及被認同。
我親愛的小母貓們,還有我永遠的好朋友鄭芬芳,你們的魂靈一直存在,我知道。我們將以別人不了解的方式,在這個世界的夜晚重逢。
我打開電腦試了試,寫了上面這句開頭。我想我將重點寫一隻死去的貓,以寫人的姿態寫這隻貓,這在以前是我從來沒試過的事情。自從蒂森娜的故事完成之後我有很長時間沒寫東西了,這讓我認為我的大腦也許在一點點枯槁。頭疼造成了它的遲鈍,也許是這樣。所以我得掙扎著寫,甭管寫作的質量是不是我所滿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