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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家克在廚房裡燒菜,這有些影響了我編造小說的速度。我還想寫一寫蒂森娜是如何痛不欲生地戴著面紗進入睡眠,眼角掛著美麗而憂傷的淚滴。蒂森娜長著一雙舉世無雙的美麗眼睛,如果不是因為她臉上那片與生俱來的胎記,她將會贏得天下所有男人的愛情。
我聞不出李家克燒的是什麼菜,因為他總愛變換花樣,仿佛每天燒出不同往日的菜是件令他非常滿足的事情。
除了燒菜,我跟他之間的交往中還有一件更為曠日持久的事情,那就是他如何使我變得正常,而我如何使他認為我極端正常。這是一件令我們同樣感到麻煩的事情,但是我的麻煩跟他的麻煩又有著本質的不同,那就是,我清楚地明白他根本沒法深入我,而他卻認為他完全可以在未來的某一個時刻解開鎖住我思想的一個結。我認為,他一貫的熱情和韌勁用錯了地方,他根本就不應該認定我思想深處繫著一個死結。我對他說,我的思想平展得像條馬路,根本沒有任何死結。
李家克是個很帥的小伙子。我之所以稱他為小伙子是因為他年齡比我小,小三個月。李家克對此非常耿耿於懷,他覺得在我們的交往中,年齡也是其中一個障礙。我經常叫他小李,就像我經常叫我父親謝未陽為老謝一樣。李家克不喜歡我叫他小李,他說,年齡能代表什麼呢?我說,你想說明什麼呢?李家克說,心理年齡才最重要。我說,你認為我心理年齡不比你成熟嗎?李家克說,對,我認為。
李家克永遠這麼認為。既然如此,我努力改變對他的稱呼,也像我父親謝未陽稱呼我那樣,連名帶姓地稱呼他,李家克。李家克有一次喝醉了酒,明目張胆地要求我以後稱呼他為“克”,我試著重複了一聲,克,覺得非常滑稽,像嬰孩學語。而李家克非常激動,他攥住我的手,因為不停地咽唾沫,喉結頻繁地上下滾動,我盯著他的喉結,計算著它滾動的次數,直到感到有些眼花和不耐煩。從此我發誓再也不叫他克。
李家克把高壓鍋弄出非常難聽的吱吱聲,像嚴重哮喘病人間歇性的艱澀呼吸。我對類似的聲響都不太喜歡,我認為這緣於洗衣機的午夜怪響。
求你了,關了它。我跑到廚房門口忍無可忍地要求李家克。
李家克並不知道,我其實不太喜歡他在我家裡製造出來的生活響動。我的母貓落落平時在家裡走動的時候非常注意,它盡力讓自己的爪子悄無聲息地落到地板上,但我依然對它的行蹤了如指掌。
李家克推斷說,也許我大腦深處控制聽覺的那根神經超常敏感,由此,他想當然地認為我對洗衣機的敏感也完全來之於這根超乎常理的聽覺神經,他認為它發生了某種病變,看不見的非器質性病變。
我說,李家克,你還不如直截了當地說,我患了臆想症。
那不一樣,李家克說,你這麼理性和智慧的女人是絕不會患上臆想症的。
李家克認為我理性,是因為我對我跟他之間關係處理上的不溫不火。在我們之間長達十年的關係中,除了那次我嘗試著叫他“克”以外,他沒有從我的態度中發現一點點妥協意味。我對他說,李家克,在沒有遇見懂我的男人之前,我是不會嫁的。
你想讓男人懂你什麼呢?相信無論換什麼牌子的洗衣機,只要到了你家就會午夜驚魂?只有這樣的男人才是你的理想嗎?
李家克燒的菜是道醬肘子,我對此還比較鍾情,因為肘子是有益於美容的東西。我不理會李家克的質問,一邊啃肘子一邊看電視,潘虹在對徐帆說,在即將因為癌症而死去之前,其實我已經死過很多回了。嗓子毀了,青春沒了,愛情走了。30歲以後,我就沒給自己過過生日。
我記不住潘虹還說了一些什麼話,總之,《青衣》里的這一段告白非常讓人傷痛。我把醬肘子舉在空中開始入神地琢磨作家畢飛宇,我認真地問李家克,你說,畢飛宇是不是特別懂得女人?
李家克不知道畢飛宇是誰,他也沒必要知道。如果他像我一樣對畢飛宇鍾情,他就不會對我的聽覺神經妄下斷言。
吃完飯後,李家克看了看我新寫的那段關於蒂森娜的夢境,他看得很專注,菸灰在菸頭上攢了長長一截。但我清楚他並沒完全把心思專注於我為什麼要寫蒂森娜這樣一個容顏有缺陷的女人,還有她那個荒誕而美麗的夢境。他更多的是試圖透過小說進一步尋找我大腦神經系統的非正常因素。
你是一個性格分裂的女人,李家克說,你外表孤傲而內心自卑,你想融入平凡生活,又時刻幻想神話降臨。你為什麼把自己活得這麼痛苦?
李家克是一個固執的人。他為了證明我在精神方面與普通人正常軌跡的格格不入,想方設法做了很多努力,他甚至到圖書館查閱了很多心理方面的讀物,有時還用我的電腦上網,瀏覽相關網站。他到底想幹什麼呢?目前為止,洗衣機的午夜驚魂並未給我的生活造成多麼難以忍受的損傷,它甚至成了生活的一部分。所以,我認為李家克的努力完全沒有必要。
我也從煙盒裡抽出一支煙,對著李家克的菸頭點燃。我邊抽邊思忖要不要告訴他,我的一成不變了二十多年的生活產生了一種新鮮感,這種感覺來之於我父親謝未陽56歲生日的那個夜晚,確切地說,是白露酒吧,和黑衣女孩西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