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頁
想讓一個人明白自己的身世,像老謝這樣說上這麼三句話就足夠了。透過二樓的茶室窗口,看得到銀杏樹心形的葉子在陽光里輕微地擦著窗玻璃擺動,大街上走著表情淡漠的人,誰跟誰都互不相干。不知道誰家音像店裡唱著矯情的歌,一個女孩從對面鮮花店裡拿了一朵扶郎走出來。
我跟老謝之間隔著木質的桌子,精緻的紫砂茶具,小水壺在電爐上吱吱地響,熱氣像魂一樣飛出來,填充著寂寞的空氣。我的淚嘩嘩地流出來。
你並不是我的親生女兒,你的母親當年是懷著你嫁給我的,我也不知道你的父親是誰。此生這將是我最最信賴的三句話。
老謝說我本不想告訴你。是啊,我說,現在我們之間沒有關係了,你的目的達到了,不用再聽我的了,你可以名正言順地離開我了。老謝說他不是這個意思,他只是覺得他應該讓我知道真相。
反正我覺得老謝已經在遠離我,我感覺得到他身後那面牆在一點一點後退,牆上的掛畫逐漸變得模糊,花的桃色和枝葉的褐色漸漸混淆到了一起,像掛了一塊沒有洗淨的抹布在牆上。老謝的五官也在變小變遠,我分辨不清他的表情。這使我感到很害怕,這個屋子似乎在無限地拉長,我不知道它要拉長到哪裡去,但我肯定它想徹底把老謝從我面前拉走。
我猛地蹦起來,隔著桌子去抓老謝的胳膊,老謝沒料到我會有這麼迅疾的動作,他吃了一驚,下意識地抬起胳膊,茶壺像重物一樣翻倒,發出沉悶的巨響,淡綠色的茶水攤手攤腳地洇開來,凸顯出了桌子清淺的木質紋路。
老謝的手被燙著了,他說沒事。他自己掏出紙巾來拭乾茶水,把茶壺扶正,去電爐上拿起吱吱冒氣的水壺,重新向茶壺裡續上水。我覺得很累,剛才的視覺幻象弄得我腦袋和眼都很累,我把腿從地上抬起來,放到榻榻米上,蜷起身子躺下來,我聽見老謝說你睡會兒吧。
貓靈 第十四章81
小巫女,半小時後我去你家。
手機簡訊息叮叮咚咚地響,我蜷在墊子上朦朦朧朧地夢見我的好朋友鄭芬芳,她說她一點都沒想到會是她的老公馬路將她推下了樓。她說小白你要給我報仇,否則我就將一直做個可憐的冤死鬼,在地獄裡永遠得不到翻身。
我夢見我跟鄭芬芳抱頭大哭,我們倆的眼淚都很涼。
我不知道我睡了多久了,仿佛掉進了無窮無盡的睡眠里。從茶室里醒來已經是午後了,我曾經的父親老謝不知道什麼時候悄悄離我而去,他在我睡著了的時候出去買了一個麥當勞的漢堡包和一杯奶,放在桌子上,小電爐的插頭拔下來了,整個茶室里溫暖而又寂靜。
我從榻榻米上爬起來,想起那個走了的男人原本一直就不是我的父親,雪崩的感覺不在了,不知道是應該悲傷還是應該高興。後來我風捲殘雲地吃掉了那個漢堡包,喝光了牛奶,這個時候老闆娘輕輕敲門進來,告訴我說老謝吩咐她照看正在睡覺的我。我拎起包問她老謝是否付過帳了,她說付過了,還應該找八十二塊錢,我說不用找了,就當付你的看護費了。
從茶室里出來之後我穿過馬路到對面的花店買了幾支劍蘭,捧著它們去東方巴黎廣場看了會兒音樂噴泉才回了家。駱橋半個小時後準時拿鑰匙打開了門,原本我打算等他來了之後要麼繼續睡下去,要麼好好跟他做一次愛,但是我臨時改變了主意,我決定什麼也不做,跟他一起吃完晚飯,然後去老謝的白露酒吧見見西西。
牙科醫生是因為總打我的電話而我的電話總也無人接聽才決定來的,他問我發生了什麼事情,我說發生了一件讓我覺得無比孤獨的事情,我原來是個野種,我跟謝未陽都不知道那個讓白露懷孕的男人是誰。
牙科醫生駱橋吃驚地張大了嘴,他長著一嘴健康無比的牙齒。我說從今天上午開始我就是個孤兒了,他一把抱住我說小巫女還有我呢。我說那你幫我做件事情吧,他說你說,我說,我們吃完晚飯去謝未陽的白露酒吧,你幫我抓住西西。
貓靈 第十四章82
我對抓住西西毫無把握。或者不如乾脆說,我自己心理上無法承受這種突如其來的古怪念頭,我抓她幹什麼呢?讓她從此無法跟老謝見面嗎?我倒是非常希望她重新變回那隻貓,我們相依為命。
於是在見到西西的時候,我就毫不克制地把我的想法說了出來,我說我知道你是1982年那隻死去的母貓西西。
西西當然對我這樣一針見血指明她的身份不以為然,她保持著似乎能永遠保持下去的安靜。老實說這也在我的猜想當中,長久以來她不就是在跟我們玩著這場猜謎的遊戲嗎?跟我,還有我曾經的父親謝未陽。她那些黑色的衣裙,貓圖案的發卡,她冰冷的手。她對一切了如指掌,她才是個貨真價實的小巫女。
我說你不能這樣戲弄我們,至少當年我曾經像我母親白露一樣寵愛著你。至於老謝,儘管當年他不喜歡你,那是因為他根本就不喜歡貓這種動物,所有的貓他都不喜歡,你哪怕看在白露的面子上也不應該這樣戲弄他,他沒什麼錯。
他有錯。西西口齒清晰地說。
我原本以為西西會永遠沉默下去,被人用真實的語言戳穿畢竟跟彼此心領神會卻不挑明要尷尬得多。我沒想到西西會口齒清晰地說老謝有錯,但是老謝錯在什麼地方呢你要這樣戲弄他?還跟他談起了戀愛,你到底是不是真的喜歡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