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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鐵衣肅穆道:“李前輩的磊落胸懷,佛心一片,我是感佩莫名,然而,前輩可也想過這乃是姑息,是畏縮,是縱容?黑白不分,是非不明,受屈者受屈,為惡者為惡,仁而不仁,恕亦不恕,這還成個什麼人間世,我們還算打著什麼‘替天行道’的招牌?佛亦云:因果循環,報應不慡,又說:善有善報惡有惡報,佛也不佑歹惡,主張報應,那殺人害人的真兇,我們又怎能任他逍遙於苦海之外?”
窒迫了好一陣,李凌風也吶吶地道:“我……我只是擔心事情擴大,殺戈不息。”
燕鐵衣狠厲地道:“以殺止殺,以殺行仁,本也是千秋不變的定律──十惡不赧之徒,除了殺劫,還有什麼更好的維護善良的手段?”
沉默片刻,李凌風離坐而起,表情已顯得悒鬱起來:“天亮之後,這裡怕就不得安寧了。”
燕鐵衣徐緩地道:“我並不覺得意外,前輩,更明確的說,我早已在等待這一刻了。”
搓搓手,李凌風苦笑道:“我受之託,恐也免不了將有得罪之處。”
燕鐵衣諒解地道:“前輩放心,我自有斟酌。”
來到窗口,李凌風又回頭道:“燕老弟……你善自珍攝,我告個罪,從這裡走了。”
燕鐵衣微笑道:“前輩好走,恕不遠送。”
於是,窗扇輕掀,李凌風的矮胖身影只是一閃,業已失去蹤影,果有凌風馭虛的功夫!
遠處,已經傳來了隱隱的雞啼。
柳殘陽《梟霸》
第六十三章破曉光寒刃映雪
這一夜,燕鐵衣通宵未寐,天也只是朦朦亮,在他所居二樓客房的窗下,已有了難以察覺的異動──是人們在極為輕悄謹慎中移走的聲音。
用壺中業已冷透的茶水嗽嗽口,他又以食指沾了一撇到眉額上,然後,略為抄扎,不輕不重的向牆板上擂了幾下。
幾乎是立即的,熊道元的聲音從隔壁傳了過來。
“是魁首麼?”
燕鐵衣沉著地道:“大概那話見已經來了,道元。”
熊道元大聲道:“我們現在就下去?”
燕鐵衣道:“不必,我先觀察一下再說,你就留在房中護衛鄧長,這一陣,由我來打發。”
那邊敲敲牆板,熊道元有些不大願意:“魁首,不是我要逞強,那可是一大幫子人哩,而且其中不少硬角色,你怎能獨自一個下去冒險?我陪著你一道吧……”燕鐵衣冷冷的聲音,在凌晨冰寒的空氣中更顯得僵硬與蕭煞:“我獨自應付過的艱險可是太多了,比眼前的情勢更要惡劣的場面我也經歷過;你少嘮叨,好好給我守在那裡,如果鄧長出了事,我就唯你是問。”
熊道元無可奈何的回應:“好吧,魁首,我便留在這裡,你可得小心點埃”哼了哼,燕鐵衣轉身道:“你自己就首先要記住這句話!”
忽然,熊道元又在隔壁急著喊:“魁首,有件事──”站住了,燕鐵衣有點煩:“什麼事?”
熊道元忙道:“魁首昨晚回房之後,是和誰在講話呀?談了老半天。”
燕鐵衣目光瞧著窗戶,平淡地道:“‘笑天叟’李凌風。”
那沒傳來一聲低呼:“乖乖,竟是他?他怎的來得這麼快?”
燕鐵衣道:“他願意來得快,這有什麼大驚小怪的?他總已來了就是?”
說著,燕鐵衣來到窗前,輕輕撐開一線──外面沒有下雪,而原先的積雪亦未融化,街面,人家屋頂上,全是白皚皚的一片,由於天色陰沉的關係,那遠近的一片雪景現得有些灰郁的味道,蒼茫的‘黑蟒山’,卻是白頂壓著黑松蓋,更透出那樣的猙獰倔強了。
窗簾下凝結著細小參差,晶亮透明的冰柱子,人站在窗口裡,呼吸之間亦皆是白蒙蒙的白氣好冷!
窗下的橫街下,業已站著上百的人影,只要一看這些人的穿章打扮,便知道是來意不善,存心挑釁的架勢、一個個都身著勁裝,端著傢伙,如臨大敵般分布在客棧左近四周,更有人不時抬起頭來,打量燕鐵衣與熊道元這兩間客房的窗口。
橫街上除了他們,再也沒有一個鬼影子了,連整個客棧里,似也成了一片死寂!
燕鐵衣緊了緊紫面狐皮里的披風,他也覺得寒意甚重,手腳都有點僵麻不靈的味道,房中的盆火,早就熄了。
隔間的熊道元又在低喚:“魁首,魁首……”燕鐵衣移開窗口一步:“又怎麼了?”
熊道元氣呼呼地道:“下面人還不少哩,怕沒有百多個?這些灰孫子存心打群仗,吃爛食來了!”
呵了口氣,燕鐵衣道:“你不要窮緊張,這百來個人是能嚇住你,還是嚇住我?就算他全‘坳子口’的居民傾巢而來,也休想拌住我一步!”
靜了靜,熊道元的聲音透著迷惘:“怪了,天寒地凍的,他們既然來勢洶洶的到了這裡、卻怎的不開始叫陣動手?一個個只木鳥似的站在雪裡發呆。”
燕鐵衣毫不奇怪地道:“正主兒還沒有到場,光憑這干小龍套,拿什麼同我們動手?”
熊道元不大明白地道:“大將不動,小卒先行,這算什麼名堂?”
笑笑,燕鐵衣道:“可能是先行監視我們,或者擺個架勢叫我們看著吧。”
就在這時,他已聽到了另一陣腳步聲晌起──由橫街的那一邊晌起;冬晨陰晦寂寥,寒氣如凝,這一陣腳步聲遙遙傳來,攪動著宛似透明凍冰般的空氣,益發在人心裡增添了一種驚怵惶栗的不祥預感!
那邊熊道元壓著嗓門叫:“來了!”
燕鐵衣迅速地道:“你守緊些!”
轉個身,他又到了窗側,微微撐起窗扇,嘿,橫街的那頭上,果然已有二十多條身影像風似的朝這。
邊卷了過來。
燕鐵衣雙眸澄澈半點雜光不帶的凝注著那些疾行而至的人,逐漸的,他已看清楚了──那群人中,有‘雲里蒼龍’章寶亭、‘鐵中玉’孟季平、‘白財官’趙發魁、‘搏虎神叉’廖剛、‘大小金刀’耿清、胡長順,更有著‘笑天叟’李凌風。
在李凌風身後,是一對金玉相襯的璧人,男的年約三旬,身長玉立,星目膽鼻,氣宇在軒昂中更現英挺,女的大約二十出頭,亦是美艷嫵媚,麗質天生;走在章寶亭旁邊的,卻是一個瘦小枯乾,形容冷竣得毫無表情的老頭子,這老頭子身材瘦小,但手中拿著的一柄鯊魚皮鞘的銅柄刀卻是又寬又沉,同他本人一比,倒似還長出一截。
這穿著完全似一個鄉巴佬般的小老頭,左邊靠著高大的章寶亭,右邊也靠著一個門板似的寬橫壯漢,壯漢禿頂光光,金魚眼,蒜頭鼻,一張嘴卻生得又小又薄,抿起來便是緊緊的一道fèng──他原本看起來還有三分和氣的面孔,就全叫這張嘴破壞了情調,變得那等古怪的陰狠法了。
走在眾人之外的一個,是位一襲寶藍色長袍,頭頂員外巾,而團團似富家翁般的福泰人物,五十上下的年紀,白淨斯文得緊,這人後頭,倘跟著好幾個形色驃悍,虎背熊腰的魁偉角色……還有五六個容貌各異,胖瘦不同,但卻俱有一般精狠神態的人物,也自沿成一路隨至。
但是,在這些人當中,燕鐵衣卻沒有發覺任何一個‘紋額’之屬的角兒在裡面,以他們那種怪異奇突的蠻悍形狀,如果摻雜其內,是不難一眼便可分明的!
他們來到客棧門外,朝橫街上站開;只剩下半撮青鬍子的章寶亭看上去有點狼狽可笑的感覺,他向左右打了個招呼,先是重重咳了一聲,然後仰起頭來,朝著這裡的窗口吼叫:“燕鐵衣,請現身說話!”
房內,燕鐵衣緩緩撐起窗戶,他由上俯視看下面的人群,語調堅冷得有若一串彈跳的冰珠子:“章寶亭,說吧。”
燕鐵衣這一出現,雙方雖然距離得不近,章寶亭卻不由退後兩步,他想伸手捋拂長髯以示雍容氣概,手伸到一半,又猛的記起長髯業已被削成了短胡,於是,他急忙又以乾咳來掩飾窘態:“燕鐵衣,我們終於知道了是你:在北地,你是黑道上的首腦,為武林一霸,你的身分地位如此崇高,何苦到我們這種小地方來攪擾逞強?”
燕鐵衣沉穩地道:“我不是攪擾,更非逞強,章寶亭,鄧長是我‘青龍社’的弟兄,也是我的得力手下,你們不分青紅皂白,以莫須有的罪名將他糟蹋至此,這樣的過節,你叫我怎生受下去?”
章寶亭大聲道:“鄧長犯了jian殺大罪,鐵證加山,他理該受到那樣的懲罰!”
冷冷一笑,燕鐵衣道:“這只是你們一面之詞,他分明是被人嫁禍栽誣,中了圈套,你們竟罔顧他的申訴辯解,意圖以非刑處死,令他永遠沉冤莫白,章寶亭,這是黑獄,是謀殺,你懂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