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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受的苦還不夠多!”
他突然低聲爆出這句話。但他為什麼低聲說話呢?他感到羞恥嗎?
“我受的苦還不夠多。”
他用正常的聲音說出,一邊四下看看,仿佛期望有人聽見似的。而且如果不是覺得這話中有某種申辯成分存在,又認為他自己不值得向任何人為任何事申辯的話,他該大聲喊出來的。
比方說,他的新書,他今天才買的漂亮新書——他仍能想到這些書,仍能愛這些書。然而他覺得已把它們遺忘在工作檯很久了,像他擱置自己的青春一樣。他必須馬上出門去工作了,他心想,已有人委託他設計一間醫院。他皺著眉看他那一小堆在雁頸檯燈照射下的筆記。不知怎麼地,他受人委託一事似乎不是真的,不久他將醒來,發現這幾個星期以來全是一場曼妙綺夢。一間醫院。醫院不是比囚牢還更適合嗎?他一臉困惑地皺起眉頭,知道他的腦子狂野地漫遊,想到兩星期前他開始設計醫院內部時,他一次也沒有想過死亡之事,想到他一心只想有健康和治療的確切必要條件。他猛然想起,他尚未跟安提起醫院的事,這正是它似乎不真實的原因了。她才是他的現實透鏡,他的工作不是。但話又說回來,他為什麼還不告訴她呢?
他必須馬上出門去工作了,但現在他感覺得到他兩腿那股每晚出現的狂熱精力,它每每驅使他走上街頭,徒勞無益的整夜走著。這股精力令他吃驚,因為他無法找到可以緩和消耗這股精力的工作,也因為有時候他覺得可能只有自殺才能消耗這股精力。然而在內心的極深處,而且十分違背他本意,他其實仍眷戀生命。
他想到他的母親,感覺永遠無法再讓她擁抱他了。他記得她曾告訴他,人性本善,因為所有的人都有靈魂,而靈魂一概是良善的。她說,邪惡總是外求的。因此當他想要謀殺蜜芮恩的情人史提夫時,他甚至有數個月的時間相信他是良善的,甚至在火車上看著那本柏拉圖的書時,他也如此相信著。他體內駕馭其行為的第二匹馬向來跟第一匹馬一樣地順從。但現在他想,愛與恨,良善與邪惡,是共生在人心之中的,而且不只是因人而異的以不同比例存在著,而是所有的良善和所有的邪惡相存共生。一個人只需要尋找兩者之一的一小點便可發現全貌,一個人只需要沾到邊即可。所有的事物都有相對的事物相隨,每項決定都有反對它的理由,每種動物也都有天敵,男性女性,肯定否定。原子分裂是唯一真實的毀滅,打破宇宙單一律。沒有了相互依存之相對的事物,沒有任何事物可以存在。在建築物里,沒有了阻擋空間之物體的情況下,空間能存在嗎?沒有了物質,能源可存嗎?或者沒有了能源,物質可存嗎?物質和能源,遲鈍和活潑,一旦被視為相對的事物,現在就已知是一體了。
而布魯諾,他和布魯諾,兩人都是對方不想要有的身份,放棄的自我,是他以為自己痛恨但實際上也許喜愛的身份。
剎那間,他感到自己仿佛瘋了似的。他心想,瘋狂與天才也常有交集。但大部分的人過著多麼平凡的生活啊,像大部分的魚一樣,住在中庸的水域裡!
不單是自然,連在最微小的原子內的微小原子和電子都有這種二元性。科學現在正著手想分裂電子,也許此事無法達成,因為也許其背後只有一個概念:獨一無二的事實,即相對的事物永遠存在。誰知道電子到底是物質還是能源呢?也許上帝和撒旦在每一個電子周遭手牽手地跳舞呢。
他把香菸丟向字紙簍,卻沒有丟進。
在簍內捻熄菸蒂時,他看到一張被揉皺的紙,那是昨夜他在罪惡感逼迫下所寫的其中一紙自白書。它令人噁心地把他拖至四面楚歌的現況——布魯諾、安、這房間、這夜晚、以及明天要跟醫務部的會談。
時近午夜,他感到昏昏欲睡,便離開工作檯,小心地躺在床上,不敢費神去脫衣服,以免再次趕走睡意。
他夢到他在夜裡聽見每晚試著入睡時,就在房內聽到謹慎吐納的呼吸聲而醒來。現在這聲音從窗外傳來,有人正要爬入屋內,披著像蝙蝠翅膀的大斗篷的一個高大人影突然躍進房間內。
“我在這裡。”那人影平實地說。
蓋伊從床上躍起去和他打鬥。
“你是誰?”
他看見那是布魯諾。 棒槌學堂·出品
布魯諾與其說是反擊,不如說是抵抗。如果蓋伊使出全力,他就能按住布魯諾的肩膀,讓他在地上不能動彈,而且在一再出現的夢境中,蓋伊也永遠必須使出全力。蓋伊兩膝壓著倒在地上的布魯諾,然後掐住他的喉嚨,但布魯諾一直露齒笑著仰視他,仿佛全無感覺似的。
“你——”布魯諾終於有所回應。
蓋伊昏昏沉沉地醒來,直冒冷汗。他挺直上身,神情警戒地監看空蕩蕩的房間。現在房間內有濕滑的聲響,仿佛蛇在下頭的水泥內院爬行而過,“啪”地一聲把濡濕的捲曲身體靠在牆上似的。然後他驀然認出那是雨聲,一場柔和清脆的夏雨,於是他又重重倒在枕頭上,開始細聲哭了起來。他想著這場斜擊地面的雨,它似乎是在說:要澆水的春季植物在哪裡呀?要仰賴我而生的新生命在哪裡呀?安,我們在青年期看見愛情時的綠藤在哪裡呀??他昨晚曾在一張揉皺的紙上這麼寫著。雨會找到等著它、仰賴著它的新生命。落在他的內院中的雨只是多餘的。安,綠藤在哪裡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