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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前門階梯上,他的兩膝互撞,害他差點兒跌倒。他並未注意看是否有人在監視他。他所做之事似乎平凡無奇,只是下樓去買份報紙。但他也知道他沒有力氣去注意看是否有人在監視他,他根本沒有力氣去在意,而且他非常害怕力氣重回他身上,就像生病或受傷之人非常害怕下一項無可避免的手術一樣。
《美國日報》的報導篇幅最大,還附有一張根據管家描述而畫成的兇手肖像,是個身長六英尺一英寸的男人,重約一百七十到一百八十磅,身穿黑色外套,戴帽。蓋伊微感訝異地看著報紙,仿佛那不可能是在說他似的:因為他只有五呎九吋高,重約一百四十磅,而且也一直沒有戴帽子的習慣。他跳過詳述山繆·布魯諾生平事跡的部分,卻興致濃厚地看著推測殺人兇手脫逃之事的報導。報上寫著他沿著紐霍普路向北逃去,據信他是藏身在大內克區的鎮上,也許搭上了下午十二點十八分的火車出城了。實際上,他是往東南方向走。他突然感到如釋重負,安全無虞了。安全,他警告著自己,只是個幻覺。他站起身,首度感到和在那屋子旁空地上折騰了半天時一樣地驚慌失措。報紙出刊已有數小時,警方現在可能已發現他們判斷錯誤了。現在他們可能正要來提他,也許就正在他門外呢。他等了一下,任何地方都毫無動靜,他又感到很疲倦,便坐了下來,強迫自己集中精神看報上長篇專欄的其餘部分。文中強調了兇手的冷酷,而且似乎應是熟人所為。除了一些九英尺半英寸的鞋印,和在白色灰泥牆上的一處黑鞋污痕之外,沒有指紋,沒有線索。他的衣服,他心想,他一定要丟棄他的衣服,而且要立刻動手丟棄,但他什麼時候才有精力去丟呢?警方高估了他的鞋子尺寸一事很奇怪,蓋伊心想,那地面很濕,鞋印應該很清楚,“……子彈口徑出奇的小。”報導這麼寫著。他也一定要丟棄他的手槍。他感到有些悲哀心痛,他一定會痛恨的,他會多麼痛恨他與他的手槍分離的那一剎那呀!他撐著身子站起來,去多拿些冰塊放在毛巾里,再繼續冰敷他的頭部。
近傍晚時分,安打電話來,叫他星期日晚上陪她一起去曼哈頓赴一場宴會。
“海倫·黑邦的宴會呀。你知道,我跟你提過的。”
“對呀,”蓋伊附和著,其實根本就不記得。他的聲音顯得很平靜,“我不大想去,安。”
之前一小時,他都感覺麻木,因此此刻安說的話聽起來既模糊又不相干。他聽著自己在說些該說的事,內心甚至並未預想,或者甚至也許並不在意安可能會注意到有何差異。安說她可以找克利斯·耐爾森陪她去,蓋伊說沒問題,並在心中想著能陪她同去,耐爾森不知會有多高興呢,因為耐爾森在安遇見蓋伊之前就常常去看她,他仍愛著安,蓋伊心想。
“星期天晚上我帶一些現成的食品過去,”安說,“然後我們一起吃頓點心好嗎?我可以叫克利斯晚一些跟我碰面。”
“我想星期日我可能會出門,安。去寫生。”
“噢。對不起。我有事要告訴你呢。”
“什麼事?” 棒槌學堂·出品
“某件我認為你會喜歡的事。那——過些時候再說吧!”
蓋伊爬上了樓,提防著麥考士蘭太太。安對他很冷淡,他單調而無趣地想著,安很冷淡。下一次她見到他時,她就會明白,而且她會痛恨他的。安討厭他了,安討厭他了。他不斷地念著這句話入睡。
他一直睡到第二天正午,然後一天之中其餘的時間都賴在床上,連穿過房間取些冰塊添進毛巾內這件事,都讓他經過一番垂死般的掙扎。他覺得永遠也睡不夠,無法重獲力氣了。因為追憶的緣故,他心想。他的身體和腦子都在追憶它們走過的那條長路。回想起什麼呢?他平躺的身子僵直,而且他很害怕,怕得直冒汗和發抖。然後他得起床去上洗手間,因為他有輕微的下痢症狀,是害怕所引起的,他心想,就像在戰場上的情形一樣。
他在半睡半醒之間夢到他橫越了草坪,朝那屋子走去。那屋子是像雲一樣色調柔和的白,而且令人難以抗拒,他就站在那裡,不願開槍,決心要與之抗爭,以證明他可以克服它。槍聲喚醒了他,張眼所見是他房間內的微暗情景。他看見自己站立於他的工作檯一旁,就跟夢中他的站姿一樣,手槍直指著角落的一張床上,山繆·布魯諾在床上掙扎著要坐起身來。手槍又發出一聲怒吼。蓋伊尖叫出聲。
他搖搖晃晃地跳下床。那人影消失了。窗前仍是他這天黎明時看過的同一道掙扎的光線,相同的生與死的組合。這相同的光線會在他有生之年的每個黎明出現,會一直照亮這房間,而這房間隨著光的反覆入侵,會變得更不相同,他的恐懼感也將更加升高。要是他在有生之年每天都在黎明時分醒來要怎麼辦呢?
小廚房內傳來門鈴聲。
警察在樓下,他心想。這正是他們會來抓他的時刻,在黎明之時。而他不在乎,一點兒也不在乎。他會一五一十地坦承一切,他會馬上說出一切!
他靠在對講機旁,然後走到房門前仔細傾聽。
輕快的腳步聲傳上樓來,是安的腳步聲。寧可是警察來也不要是安啊!他一個一百八十度轉身,笨拙地拉上百葉窗。他兩手把頭髮向後拂去,感到腦中打了個大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