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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的人都要我這樣,每個人都是。相信我,他們什麼都辦不到。
每次去看過不同的醫生,利托大伯就會得到不同的診斷,在回家路上還會說給自己聽:“選擇性緘默症”、“心因性失語症”、“創傷導致喉頭麻痹”……到最後,全部都差不多。不管是什麼原因,我就是決定不說話了。
只要別人知道我在賣酒的小店長大,就會問我被搶過幾次。每次都是這樣,絕無例外,這就是一般人問我的第一個問題。答案是——只有一次。
那是我搬去跟大伯住的第一年,一個夏天溫暖的夜晚,停車場空蕩蕩的,只剩下大伯的雙色水星馬奎斯轎車,車後面的保險槓還撞凹了一塊。
那個人走進店裡,很快繞了一圈,確定店裡一個客人也沒有。他停下腳步,看到我站在通往後面的走廊。坦白說,當時我確實不應該在店裡。我才九歲,而這家店賣酒。可是利托大伯也別無選擇,起碼晚上只能這樣。我多半乖乖坐在後頭的房間裡,那是我的“辦公室”,利托大伯是這樣說的。四周堆滿裝酒的紙箱,大概有五尺高,還有一盞檯燈。我每天晚上就坐在那裡看我的漫畫書。那些書多半是從街角的商店買來的,每天都這樣,看到要回家睡覺的時候。
就算我當時不應該在那裡出現好了,可是我還是每晚都在。城裡每個人都知道我的事,也知道大伯已經盡力養我了,完全不靠別人幫忙,所以大家都不打擾我們。
那個人站在那邊好久,低頭打量我。他臉上長滿雀斑,還有一頭顏色不深的紅頭髮。
“老兄,需要什麼嗎?”利托大伯的聲音從櫃檯傳來。
那人什麼都沒說,只對我點個頭就離開了,就在那一刻,我知道他身上有槍。
關於這一點你得相信我,雖然我只有九歲,可是我就是知道。你大概覺得,我現在是事後回想才這麼說,因為我知道接下來發生了什麼事,所以自然以為自己知道結果,純粹是回憶作祟。可是我對天發誓,就算時光在那一刻停止,我也可以告訴你接下來會怎樣——他會走到前面去,右手拿槍指著利托大伯的頭,讓他把收銀機里的錢都交出去,就像漫畫裡的情節一樣。
一等那人轉身,我就關上門。後面房間裡有電話,我過去拿起話筒撥了報案電話,響了兩聲,一個女人的聲音傳來,“你好,有緊急事件嗎?”
緊急事件——或許只有這樣才行,說不定這樣我就能開口說話了,等到必須說的時候,自然會說出口。
“餵?聽得到嗎?需要幫忙嗎?”
我緊緊抓著話筒,什麼都說不出來,我知道自己是不可能說話的。這我很確定,不過當下也注意到其他的事——恐懼,那種我每分每秒都感受的恐懼,就在那一刻全部消失了,一點都不剩,起碼當時就是這樣。接下來的幾分鐘,是我第一次一點都不害怕,尤其是經過六月那件事以後,於是我決定要做下一步。
接線員還在講話,我由著話筒掉下去,在電話線的一頭晃蕩,聲音也變成聽不清楚的嗡嗡聲。後來我才知道,原來報案這樣就夠了。只要打過去,接通了不掛斷,警方就會追查。不過在這天晚上,等警察找到這裡來,恐怕也已經太晚了。
我打開門,走進店裡,隔著長長的貨架,我聽到一個急促尖銳的聲音在說話。
“沒錯,全部都要,全部的錢都放進去,就是現在。”
利托大伯的聲音低了八度,“老兄,放輕鬆,沒人會做傻事。”
“那小鬼在後面幹嗎?他要去哪裡?”
“你別管了,他跟這裡沒關係!”
“把他叫過來好了!我現在很緊張,你總不希望我緊張失手吧?”
“就算我叫也沒用,他聽不見,他又聾又啞,你放過他就是了!”
這時我從轉角走出來,看到他們兩個。我還清楚記得當時的景象,每個細節我都記得。利托大伯手裡拿著紙袋,另一手拿著收銀機里的鈔票。他背後是展示用的酒瓶,櫃檯上還有咖啡空罐貼著我的相片,上面還貼著一張紙條,要大家捐錢幫助“奇蹟男孩”。
另外那個人——那個搶匪,就站在那裡,右手握槍,一把左輪手槍在霓虹燈的映照下發光。他很害怕,這我看得很明白。一槍在手,照理說應該是什麼都不怕,掌控情勢,結果卻剛好相反。那個人怕到無法思考,對我來說,這是再好不過的情境教育,雖然我那時候才九歲,那一幕我卻會一輩子記得。
搶匪打量我兩秒,在下一秒拿槍對著我。
“麥可!”大伯吼道,“該死的快走開啊!”
“我以為你說他聽不見。”搶匪說。他走過來抓住我的衣服,我立刻感覺到頭上抵著一把槍。
“你在幹嗎?”大伯質問,“我不是說會照你說的做嗎?”
搶匪的手在抖。大伯臉色慘白,兩手前伸,好像想把我拉開,拉到旁邊。我不知道當下他們到底是哪一個比較害怕。不過我說過了,我自己倒是一點也不怕。或許會怕其實是優勢,畢竟總是有其實要害怕的時候,突然間應該要怕了,卻沒什麼感覺,確實不是好事。
大伯顫抖的手把收銀機的鈔票塞進紙袋裡。“全拿去!”他對搶匪說,“看在老天分上,拿走就快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