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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互相攙扶著摸去洞內,裡面鬼火磷光閃爍,景物依稀可見,倒也並非一片漆黑。這洞內沒有岔路,極高極闊,石壁陰涼,洞內最深處惡風盈鼓,使人發毛。在大約兩百步開外,是一片有四五個足球場大小的階梯形深窟,四周方形的土台層層向下,呈倒金字塔形,以裡面殘留的各種工具和照明設施來判斷,這是一處規模龐大的挖掘作業現場,不過這區域實在太大了。我正發愁怎麼才能追蹤老羊皮留下的蹤跡,忽然跟在旁邊的丁思甜身子一晃,嘔出一口黑血,癱倒在了地上。丁思甜忽然吐出一口黑血倒在地上,我和胖子心中慌了,趕緊手忙腳亂地扶她靠牆坐下,本以為她所中的蚺毒已被守宮香壓制住了,誰料到卻又嘔出黑血。我心中十分不安,猜想是不是用藥過了量?還是根本就沒有起到解毒作用,僅僅把毒性發作的時間延緩了? 而丁思甜卻掙扎著要站起來繼續去找老羊皮:「沒關係……我只是心口有點發悶,吐了這口血倒是覺得舒服了些,休息一會兒就沒事了。八一,你跟小胖到底給我吃的是什麼解毒藥?我怎麼覺得嘴裡的昧道……」說著話就搖搖晃晃地站起來要往前走。 我見她勉強支撐,眼下難以判斷她的身體狀況,可嘔出黑血絕非善狀,不過丁思甜十分固執,我只好扶著她繼續往前走,被她問到給她吃的究竟是什麼解藥,自然不敢實話告訴她吃的是大守宮標本身上的肉疙瘩,只說:「良藥苦口利於病,是藥都有三分毒。藥嘛,當然不如水果糖好吃,而且這研究所荒廢了許多年,倉庫里儲存的藥物雖然沒有變質,但難免會有些異昧,等咱們回到牧區,我再給你講講這解毒劑的來歷,保證讓你會覺得有趣。」 胖子說「沒錯,向毛主席保證你會覺得有趣,所以你聽老胡講解藥的故事之前,最好再溫習一遍奧斯特洛夫斯基那本《鋼鐵是怎樣煉成的》,做好充分的精神準備。」 我瞪了胖子一眼,幸虧丁思甜沒聽太明白,還以為胖子是讓她學習保爾·柯察金面對病魔的頑強毅力,也沒再多向。我見她面如金紙,走路十分吃力,但我知道就算勸她留在山洞外邊等候也是枉然,這個女孩性格太倔強了,認準了一件事絕不會輕易回頭,於是我只好讓胖子把她背了,三人再向這洞窟深處走,找尋失蹤了的老羊皮。 山腹里到處都有閃爍不定的光亮,似鬼火、似礦石,借著這許多繁星般的亮光,我們可以大致上看出這巨大挖掘場的輪廓。被層層挖開的地面呈階梯形分布,在外邊難以看清最深處有什麼,只是靠上面的每一層黃土中都露出一些死屍的肢體,有的露出半個腦袋,有的露出一條胳膊,都是尚未從土中掘出,幾乎全部羽化,個個屍毛盈動,好像隨時都會從土中爬出來,觀其一角,已可想像這塊挖掘場以前就是一個萬人坑,埋了不知有多少古屍。 大概風水一道中所謂的「龜眠之地」便是此處了,特殊的土壤成分使屍體產生了一種類似羽化的狀態,可這又有什麼用呢?羽化又未能仙解升天,這麼多人死後都被誠心誠意地埋葬在這藏屍洞裡,恐怕也是出於古代人對生死規律的理解和恐懼,他們無法接受人只能活一次的事實,希望在死後生命以其他的形式得以延續,所以這才有了冥府陰間之類的傳說,倘若人死後真有亡靈,看到自己的屍體變成這般古怪的模樣,被人挖來掘去毫不尊重,卻不知會作何感想。 屍體男女老少皆有,裝束詭異,都屬我們前所未見。今天已經看見了太多奇形怪狀的屍體,本來我們的神經都有些麻木了,可站在萬人藏屍的封土挖掘場前,看著那層層疊疊不計其數的殭屍,還是有些膽顫心驚,難怪說這鬼衙門裡是十八層地獄,活人到了這便嚇也要被活活嚇死了。 這全是死屍的大山洞裡,除了我們三人之外,根本就沒有半個活人的影子,天曉得老羊皮拖著那口銅箱跑到這裡來做什麼,我們估計老羊皮去這死人成堆的黃士坑裡沒什麼意義,很可能是沿著山洞往更深處走了,便順著挖掘場邊緣的過道,繼續往裡面走,路上一邊焦急地四處打量,一邊招呼著老羊皮的名字,讓他趕快回來。 胖子見始終不見人影,心中越發焦躁,他從主觀上始終認為老羊皮是投敵叛國了,這山洞是南北走向,往北走過一片高原,就是國境線了,於是他問我要不要採取政治攻勢,通過喊話宣傳來瓦解老羊皮的心理,我心想這山洞實在太大了,我們盲人騎瞎馬般地找過去也不是辦法,不如就依胖子所說,先喊話,老羊皮要是躲在附近,也許能勸得他回心轉意從洞裡出來,便點頭同意了。 當下胖子就對著洞窟深處大叫:「我說老羊皮,倒斗的也是憑手藝吃飯,跟咱們是人民內部矛盾啊,你干萬不要妄想投靠蘇修,做出自絕於人民的糊塗事啊,那是死路一條呀……勃日列夫背叛了馬克思主義,背叛了列寧主義,也背叛了十月革命,莫斯科在傷心地流淚,無名英雄紀念碑也在流淚……你不要為了兩塊奶油麵包就一錯到底,站錯了隊不要緊,你再站過來就是了嘛……」 我實在聽不下去了,趕緊攔住胖子,這都喊的什麼亂七八糟的,水平實在太低了,我正想替他接著對老羊皮宣傳政策,卻被丁思甜一把拽住,她指著腳下說,「你們看這有條下去的路,上面也有拖拽重物留下的新鮮痕跡,老羊皮爺爺是不是從這下到挖掘場深處去了?」 我低頭一看,確如丁思甜所言,挖掘場每個角落,都有平緩的石坡,七扭八拐地延伸到深處,石坡都是條石鋪成,可能以前也是埋在土裡,每掩埋一層屍體就蓋住一段,後來又都被倭國人挖了出來,土層中散落的碎土泥石墊滿了這條坡道,碎土上留有拖拽東西的痕跡,山洞內惡風呼嘯,涼颼颼的空氣十分通暢,如果坡道上的痕跡是很早之前留下,絕不會像現在這麼清晰,說明老羊皮很可能下去沒多久。 我們三人都急於把老羊皮找回來,然後儘快離開這噩夢般的百眼窟,見終於有了線索,都打起精神,覓著石路走了下去。這時與在坑外看這藏屍洞的感覺又不一樣,漸行漸低,幾乎是緊貼黃土截面的屍骸前進,那石道偏又好生狹窄,身體不時蹭到從土裡支棱出來的死人胳膊手腳,冰冷而沒有生氣的觸感讓人的神經更加緊張。 即使又是恐懼又是疲憊,但沒人提出放棄,都硬著頭皮往下走,胖子胸前掛著工兵照明簡在前邊探路,三人手拉著手緩緩從盤陀般的石道上往下一步一蹭,眼看向下而行,中間這段路越走越黑暗,最深處則像是一張巨大的怪嘴,看上去灰濛濛的一片朦朧不清,但並不是一片漆黑,顯得十分不尋常,胖子就對我們說:「這埋死人的大土坑怎麼有這老深,你們說這底下最深處會有什麼東西?」 丁思甜說:「不是士坑,這裡埋了如此多的屍首,下面恐怕還是無數的屍首,這裡根本就是一座埋了上萬人的大墳墓啊,不知道老羊皮爺爺到這座大墳深處要做什麼……」說完她不禁又替老羊皮擔心起來,想要加快腳步,但腿腳虛弱不聽使喚,要不是被我和胖子拉著,又險些跌倒。 我感覺到她手心裡全是冷汗,知道她又是擔心又是害伯,心想:「倭國鬼子的這座挖掘場顯然是在不斷往深處挖,難道這層層屍體下面還有重要的東西?莫非就是……」我擔心這座萬人古冢下會是那傳說中刮出焚風的地獄,不得不謹慎一些。於是讓胖子和丁思甜別著急,連耗子出洞都要先掐算掐算,所以咱們也得多加小心,走得慢些多動動腦子,仔細看明這裡的一切,萬一遇到危險,也好進退有度。 丁思甜很同意我的觀點,她問我:「你祖父以前好像是位風水先生,你跟他學了不少雜學,這座大墳里的屍體都死而不腐,就是你所說的風水原因對嗎?它們……應該不會突然活過來吧?」 我知道她是繞著彎想讓我給她找點不用害怕的理由,於是就對她說:「我爺爺那套都是四舊,雖然最近幾年我覺得他說的那些事有些道理,不過還是不能偏聽偏信。」據我所知,除丁風水原因外,還有很多其他的因素,人死之後,受到細菌的作用,屍體通常都要腐爛,但這種使死屍腐爛的細菌,需要生存在溫度適宜,並且比較潮濕的環境裡,氣候寒冷,或者天氣乾熱,比如沙漠和雪山,都不會有這種細菌存在,所以沙漠的乾屍和雪山上的冰屍,都不會腐爛。 還有人為的因素,比如死者死後入斂,棺槨的木料厚實考究,材質堅密不透空氣,再在棺中放石灰和術炭等物防潮,形成一個乾燥恆溫的封閉空間,使得細菌不能活動,棺中的屍體便不容易腐爛,也許會變作乾屍,甚至連水分都依然存在的濕屍。除此以外,還有一些特例,比如死於霍亂,或生前飽受疾病折磨在臨死前身體中的大部分水分都已失去,死後就會很快變為乾屍,不易腐散消解。乾屍的形狀乾癟,重量比新死者輕一半以上,皮膚起皺收縮,一般呈黑色和淡褐色,毛髮和指甲還有可能繼續生長。 最罕見的要屬屍蠟,比如肥胖或多脂肪的屍體,被丟到河中或者埋在鹽鹼地里,就容易在屍體表面形成屍蠟,使死屍不腐不爛,因為在水流中,屍體產生的腐敗物都會被水衝掉,腐敗的細菌也會被水帶走,屍體裡面的脂肪就會變成像肥皂一樣的東西,又滑又膩,稱作「屍蠟」,如果鹽鹼侵入屍體,也會產生這種滑膩的屍膏,屍體被屍蠟裹住,所以不容易發生腐爛。 我上中學的時侯參觀過一次公安局辦的屍體標本展覽,當時作為一種破除迷信的科普知識教育,是跟我祖父胡國華一起看的。他說這展覽雖然夠科普也很有道理,但是不全面,世界上人死後不腐的原因太多了,不是這樣一個小型展覽就能全部囊括的,不過我祖父口中那些特殊之事,我自然不敢對丁思甜講,只把那次科普展覽的記億,照葫蘆畫瓢地給她講了一些,讓她不必再去擔心墳里的死人會詐屍。 不過一個想像力正常的人,很容易對聽到的事情產生聯想,越往科學上說,大夥就越會聯想到一些封建迷信的傳說,特別是胖子不合時宜地一口一個「鬼」,總叨咕這鬼衙門傳得那麼邪性,現在走在深處也沒覺得怎樣,更不見有個鬼影,不就是長了毛的死屍扎堆嗎?有他媽什麼大不了的!咱們在焚屍間裡疑神疑鬼的還以為那裡關著個幽靈,實際上是老黃皮子搗鬼,看來鬼由心生,庸人自擾。咱們被馬列主義毛澤東思想武裝的頭腦,太不應該相信那套唯心主義理論了,這是恥辱,是全世界唯物主義者的恥辱!可為什麼一而再,再而三地上當呢?看來歷史的教訓並非從來都讓後人引以為戒,這是階級鬥爭的客觀規律,而不是以人的意志為轉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