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鷓鴣哨低頭看時,見那塊巨岩半卡在洞穴深處,岩中墓室墓道都暴露在外。那墓中也有宮殿建築,不過規模比丹宮小得多了,只不過一兩進深,同樣是重檐走瓦、朱漆抱柱的古樸格局,但磚瓦凌亂、柱樑倒落,皆被衝撞震盪得不成模樣了。巨岩墓室並未落到洞底,伏在壁上似乎還可以聽到洞穴深處蒼猿啼哭之聲。鷓鴣哨拉著紅姑娘落在岩石上,各自簡單裹扎了一下身上傷口,抬頭看看上面,憑他們的身手,爬上去易如反掌,不過鷓鴣哨想單獨穿過元人墓室,進入古苗祖洞裡搜查—番。既然那蒼猿還活著,說不定嚮導也同樣沒死,那人的命雖不值什麼,卻是同來的伴當,進山前都是起了盟誓的,可不能就此撒手不管。古苗祖洞裡皆是夷人歷代首領貴族的屍骨,陰氣深沉,裡面是否有什麼兇險尚且不得而知,鷓鴣哨心想讓紅姑娘一個女流之輩—同下去,萬一有照顧不到之處,讓她送了性命,但紅姑娘這女子極是要強的人,這話絕不能當著她的面直接說,於是就讓紅姑娘先回去找陳瞎子,請他想辦法派些人手來相助。紅姑娘卻已察覺到鷓鴣哨是想單幹,忙道:「你莫不是嫌我礙著你的手腳?卸嶺舵把子先前吩咐過了,若遇危難,可放響箭為號。如今這林子裡地動山搖,又是槍聲,又是山里猴子們的鬼哭狼嚎,瓶山那邊的同夥自然是聽得清楚,但始終無人過來接應,恐怕那邊的殘局更是難以收拾,我回去又能搬得誰來?」鷓鴣哨不想惹得她著惱,就說道:「哪有此言,有月亮山裡的高手相助,在下求之不得,只不過出來得久了,理應予陳總把頭通個訊息……」紅姑娘不等他說完,便搶道:「你要是看得起我,就讓我跟你一同前去,那苗子生死未卜,再不快去救他,說不定就被湘西屍王吃空了腦髓。他還有一家老小尚要養活,要在此遭了橫死,也該算是常勝山害他遭殃。我們常勝山裡的人物,雖專做殺人放火的勾當,卻最講義氣二字,難道避艱畏難見死不救不成?也許我月亮門的手段不如你那般高強通神,但只此義氣一節,斷不肯輸給你這搬山道人的。」鷓鴣哨根本不是優柔寡斷的噦唆之人,一看自己還沒說兩句,就惹出紅姑娘振振有詞的幾十句來,趕緊住口不提了。既然她有這個膽子,索性就並肩字一起上了。立刻緊了緊裝束,他兩支快槍都已失丁,但他是常在刀槍叢里行走的,身邊多是利器,就把以前裝著怒晴雞的雞籠從背上取下,這竹筐底下藏的都是分拆開的槍彈。鷓鴣哨三下五除二,就組裝上了一柄英國造斯坦恩式衝鋒鎗。這些軍火都是從洋人的走私船上直接買的,在當時屬於極為犀利的槍械。在腰間插了三兩個長彈匣,又同紅姑娘二人把馬燈綁在胸前,就踏著那卡在洞穴內部的巨型山岩,找到一處坍塌的墓道口,—前一後跳下了前後顛倒的墓室之中。第四十三章 顛倒乾坤墜入夷人祖洞的瓶山巨岩,不上不下地卡在洞穴當中,巨岩早被衝撞得殘破了,裡面的古墓也面目全非。那山巔墓室暴露在外的墓道口,恰好如同井穴般直指夜空。鷓鴣哨是百年一出的搬山奇才,他自入行至今,出沒於荒墳野墓不下十餘載,盜過的古墓丘冢,沒有一千,也有八百,但這墓道墓室顛倒反轉的,卻還屬平生初遇。而且墓室從高空跌落,內部建築早已面目全非,原本的墓門墓道都已被亂石堵死,反倒是厚重的墓牆上卻破出幾個大洞,一切皆不能用以往的經驗判斷了,不由得加了十二分的小心,挑亮了馬燈,當先跳下墓道。鷓鴣哨覺得落足處磚石鬆動,四壁都在微微發顫,心知這巨岩懸在地洞當中,下邊沒著沒落,周圍的樹木岩石若撐不住重量,它還會繼續砸落下去,此時穿過墓室進入夷人祖洞,便如同頭頂上懸了千柄利劍,隨時都有可能斬落下來。但鷓鴣哨也是藝高人膽大,不將這些艱險放在心上,抬手將緊隨其後的紅姑娘接了下來,低聲囑咐她:「瓶山巨岩懸在半空,風吹可動,在墓室中舉手投足之際,務必謹慎則個。」紅姑娘點頭答應,二人躡足屏息,小心翼翼地攀在殘破倒塌的墓道牆壁上,如涉冰淵險壑。一步步向下挪動的過程當中,絕不敢有半分用力之處,饒是如此,仍是碰得那些碎石殘磚嘩嘩掉落。此時墓中的銷器兒機括多半都已撞毀了,一具也發作不得,二人轉過幾條斜倒的石樑,從碎磚fèng隙中下去,腳下就是墓室的殿門了。瓶山山腹中依次有城門、瓮城、甬道、丹宮、後殿,以階梯形修建丹宮無量殿下是煉丹藏藥的秘洞,搬山卸嶺的群盜最初見這丹宮全貌,氣象恢弘壯麗,不異古之皇宮內苑,滿以為元將墓室定是藏在層層殿閣當中,卻忽略了山巔里還藏了一座相對獨立的殿堂。鷓鴣哨這時將那山巔里的殿門踏在足底,覺得此情此景極是怪異,參照物全是歪斜傾倒的,原本的地面和房頂,都變為在身前身後了,仿佛天地乾坤顛倒了一般,自身的重心也被這種錯覺帶得不穩。他急忙抱住殿門前橫倒的大石碑,收攝心神,逐漸適應了這種怪異的環境。觸手所及,碑上滿是凹凸的文字,鷓鴣哨和紅姑娘在馬燈下看了一眼,見碑文詞句古奧,似乎都是古時皇帝禱告天地求仙藥的內容,估計山巔里這座被當成墓室的大殿,曾經應該是用來收藏術士煉成金丹的密殿,不過料來丹宮裡始終都未煉得金丹大成,因為從沒見歷朝歷代,有哪個皇帝老兒通過服食丹藥活過百歲的。再看那殿門早已飛脫了,裡面的樑柱房椽倒得一塌糊塗,封住了門戶,但殿頂揭開廠半面,裡面黑咕隆咚的似是極深,隱隱聽到下面有蒼猿哀呼慘叫之聲,看來那老猿被困在下面脫身不得,想要招呼同類前來相救,卻不想山中的猴群都被鷓鴣哨嚇破了苦膽,遠遠遁人密林深處再也不敢出來了。鷓鴣哨心想既然那老猴子沒死,祖洞墓穴里必無瘴癘毒氣,下去無妨,他和紅姑娘救人心切,不顧那殿閣隨時有可能坍塌活埋的危險,當即便在殿頂破了的大窟窿處攀梁抱柱而下。墓室分做前後兩進,前殿偏小,後殿卻極是寬闊,殿後牆壁都已碎裂,那具紫金槨就是從那裡甩落而出。殿內陪葬的明器大多都成了碎片,玉瓦瓷石混在一處,只有兩側山牆還算比較完整,牆上古彩斑斕,儘是壁畫,在馬燈昏黃的燈光照射之下,但見得畫中人物栩栩如生,多是戎裝結束頂盔貫甲的行軍之事。鷓鴣哨和紅姑娘對這些墓中壁畫並不在意,管那將軍生前何等耀武揚威,到頭來還是不免一死,「爾曹身與命俱滅,也不廢江河萬古流」,盜墓倒斗之人,誰又會理會那古屍的生前事跡,可鷓鴣哨在燈光一掃之下,猛然見到壁畫中有一珠酷似人目,只這一眼,竟看得鷓鴣哨心中氣血翻搬山道人發掘古墓,實是為了尋找一枚珠子,那珠子來歷不凡,不知:是上古生靈內丹凝結,還是天地造化而生,其形狀色澤與人眼無異,據說藏在世上某處墓中的古屍口裡,喚做雮塵珠,別名鳳凰膽。千年易過,古咒難消。搬山道人世世代代咨墓,也不知為此斷送上了多少性命,始終連那珠影都沒見著分毫,反倒是人丁凋零,可能不出百年就會斷絕香火。鷓鴣哨發過大願,拼上粉身碎骨也要將此物尋到手中,想不到竟在這顛倒反轉的古墓中見著,止他如何能不心驚神搖。鷓鴣哨為了看得更加真切,就將雙腿掛在一根盤龍抱柱之上定住身形。他身輕如燕,橫掛殿柱提了馬燈觀看,原來殿中古老的壁畫,正是記載著紫金槨中古屍的事跡,其姓名難以從壁畫中考證,只能推測出此人出身西域,多有戰功,蒙古滅西夏之後,獲悉西夏王宮中藏有異寶,此人便受命盜發西夏王陵,要在其中尋找雮塵珠,掘了若干陵寢,卻始終無獲。後來終於得知鳳凰膽藏於西夏黑水城通天大佛寺之中,但黑水城古蹟早被黃沙掩埋,沙糙茫茫沒有標記,難以尋找離城不遠的寺院蹤跡,又值大軍南征,要平定洞夷之亂,此事才不了了之。其後的山牆壁畫脫落破碎,都已不可辨認了。鷓鴣哨二日幾欲噴出血來,恨不得肋生雙翅,立即飛到西夏黑水城,去挖出那座埋在沙漠裡的古剎。想來信奉唯一全知全能真神的扎格拉瑪祖先顯靈了,這千年之中斷斷續續的線索,終是在自己眼前有了眉目。又嘆惜自己的師弟師妹臨死都不知道這個消息,自己在瓶山隨同卸嶺盜魁陳瞎子盜墓,出生人死幾個來回,數不清在鬼門關里進進出出多少遭了,做的都是刀尖上的勾當,險些連身家性命都搭在此地,但在古墓中能得到這條線索,也真不枉了經受這些艱險危難。鷓鴣哨心中思潮翻滾,一時慶幸、一時狂喜、一時傷感、一時失落,全然忘記了身在何方,更擔心那西夏黑水城之事是真是假。紅姑娘正要穿過墓室下到洞底,卻見鷓鴣哨如失心了一般,身體懸在半空,盯著山牆一動不動,不免吃了一驚,急忙搖他手臂。鷓鴣哨被她輕輕一推,這才回過神來,他雖是心緒如潮,久久難以平息,卻已扣『定了主意,眼下在瓶山盜墓之事,必先做個了斷,成全了同卸嶺群盜盟約一場的義氣,隨後便要單槍匹馬去沙漠裡走上一趟,不挖出黑水城通天大佛寺就絕不甘休。紅姑娘奇道:「你剛才咬牙切齒的滿臉殺氣,為何要對著壁畫發狠?」鷓鴣哨知道紅姑娘要是知道真相,必定不顧安危要隨自己同去黑水城。他習慣獨來獨往,當今世上有幾人的身手膽識能與鷓鴣哨相提並論?雖然是旁人好心相助,卻淨是憑空增添累贅,只好瞞著紅姑娘不提此事,只是說:「先前在丹並里死中求活,不乾不淨地吞了六翅蜈蚣的內丹,剛剛覺得頭疼恍惚,想是丹中藥力未散,現下已不打緊了,那苗子生死未卜,你我快去尋他才是。」紅姑娘道:「正該如此,我看那嚮導苗子雖然膽小,卻也是精乖伶俐之輩,不像是橫死暴亡的命蹙之人,此刻或許還能有救。」說話聲中,她已搶先穿過墓室後壁的破牆,輕捷地攀向洞底。鷓鴣哨見她性子好急,唯恐她在前邊有個閃失,急忙隨後跟上。最底層的墓牆下方,是縱橫交錯的樹根古木,堆積著許多原始森林中都已罕見的粗大木料,木料有橫有豎,每一方都有許多天然的樹窟,直徑有菜籃子大小,深可數尺,剛好可容納一具屍體。在鷓鴣哨這種盜墓行家看來,這古夷祖洞,是名副其實的「匣子墳」,一墓多屍,沒有棺槨只有墓洞,每具屍體相對隔絕,墓洞密密層層,像是中藥鋪里藥匣排列的柜子。古時夷人居於洞中,所以又稱洞民,其中雖也尊卑有序,上有洞主,下有洞奴,但生活條件原始簡陋,其墓葬形式多用「匣子墳」集中安葬。屍體會佩戴一些生前常用的飾物,不設金玉之器,向來沒有厚葬之俗,長江流域的崖洞之墓,實際上也是與之類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