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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眼翁不愧是江城說書人的典範,這故事從他嘴裡講出來,越聽越是精彩。我幾乎要忘記這是他親身經歷過的苦痛,一心巴望著他能繼續講下去。這時船身忽然猛地一震,我驚了一下,以為又有湖怪作祟,一抬頭卻見漆黑如鐵的大孤島赫然出現在眼前。我們靠岸了。第二十三章 登島(1)不知不覺船已經靠了岸,我招呼大家拋船錨、拴繩索,很快就將獨角龍舟固定在了大孤島沿岸的碼頭上。白眼翁似乎許久未曾回到故鄉,他神色激動,兩手微微發抖。翡翠一直陪在他身邊,不斷地用頭去蹭主人,似乎想要安撫他的情緒。我和胖子他們商量一下,決定不帶楊二皮下船,一來他身體不便,二來船上總是要留一個人做看守的。我讓四眼先陪著白眼翁上碼頭上去轉一轉,隨後跟胖子兩人下到了船艙裡頭。楊二皮遭人暗算被下了毒蠱,眼下只剩下半口氣吊著。他倚靠在船艙一角,半睡半醒地問我們現在在什麼地方。我告訴他,已經到大孤島了,一會兒把那三口該死的箱子抬上去,送到指定地點,這事就算結了。楊二皮很是激動,連續咳嗽了好久,又吐了一口濃血,這才開口說話:「各位的大恩大德,我楊某有機會一定報,咳咳咳,咳咳駭。剛才與我同艙的老人,他,他是何人?」「怎麼,白大爺跟你說過些什麼?」我沒想到白眼翁醒得這麼早,居然在風暴前就已經跟楊二皮搭過話。「他,他是個高人,他說我身上的蠱,蠱是撫仙湖底下的青魚所致,咳咳咳,他說一切都是緣分。我,我聽不懂這話,你們能明白嗎?」「他原本就是這大孤島上的人,識得蠱物沒什麼好奇怪的。待會兒我給你問問,他這話的意思。你現在還有力氣嗎?我們一會兒下去送貨,船交給你方便嗎?」「方便,方便,咳咳咳,我要不是這把骨頭要散,非得跟你們一塊兒去才行。我,我……」我看他又要講那些煽情的段子,連忙打住他。說時間不多了,得抓緊行事。楊二皮連連點頭,揮手叫我們快去。並告訴我們船板旁邊掛了一輛平板小拉車,可以用以運送貨箱。謝天謝地,好在他早預備了一手,還知道給我們留輛小車,否則那麼三大箱子的東西,單憑我們幾個人還真不知道該如何給它運到山裡頭去。小推車雖不是什麼先進的運輸工具,可眼下在這麼一個鳥不拉屎的破島上,實在是聊勝於無。我們放下了船頭的登陸板,從救生艇的位置上將平板車拉了上來,再將貨箱用船上的滑輪和繩索放了下去。一來一去又折騰了將近半個小時。此時遠處的山頭已經露出了微微的霞光。四眼一看手錶說:「壞了,還剩二十來分鐘。咱們要抓緊。」我說這哪是抓緊的問題,這是趕命,單子呢,楊二皮不是把交貨的地方標出來了嗎?四眼掏出另一張送貨單,上面赫然寫著「瘋狗村宗堂」五個大字。「沒,沒了?」胖子一跺腳,叫罵道,「這不是拿我們幾個當蛐蛐耍嘛,狗日的村子早就沒了,去他娘的宗祠,我送它祖宗十八代!」我一下子傻了眼,沒想到在這最後的節骨眼兒鬧了這麼一出要命的笑話。瘋狗村早就在三十年前消失了,眼下到哪裡去給他找宗祠。白眼翁帶著翡翠在岸邊遛彎兒,他聽見我們在一邊唉聲嘆氣就上來詢問。我看眼下時間所剩無幾,只得死馬當活馬醫,將實情轉告於他。不料白眼翁一聽這話,面色陡然一變。他叫我扶他去貨箱旁邊,我不知老人出於何意,但還是照做了。白眼翁顫顫巍巍地走到貨箱邊上,一手扶住膝蓋上,一手耷拉在裹箱的油布上。他摸索了一會兒,就問我這箱子是什麼樣的。我說:「先前拆過一次,不知道跟其他的是不是一個模樣,我記得是口刷著黑漆的木箱,用料挺結實,箱口是用鋼釘封住的,再詳細一點兒的情況,我也不太清楚。」白眼翁急切地問:「有沒有魚,有沒有青魚?」「有,有,蠟做的封口魚……」「這就是了,就是了。」白眼翁的喉頭上下滾動了一陣。他一把拽住我,頗為激動,「快走,跟著我走。抓住他了,我們要抓住他。」我被白眼翁瘋癲的話語弄得摸不著頭腦,胖子跟秦四眼也是一頭霧水,大家大眼瞪小眼,都不明白他在說什麼。「沒時間了,推車!跟我走,路上再解釋。」白眼翁一跺腳,比畫了一個「走」的手勢。翡翠立刻咬住了小車的把手作勢要走。我明白這其中必定有驚天的秘密,就先忍住了疑惑,與胖子、四眼一塊兒推起小車,跟在白眼翁後邊朝山里走。胖子嘟嚷道:「我說老白你又看不見,一個人跑在前頭,萬一帶錯路怎麼辦?」白眼翁似乎並沒有聽見他說話,仍是大步流星地朝前邁步。「我怎麼覺著這事不太靠譜啊?」胖子壓低了嗓子對我說,「咱們跟著一個有精神病史的糟老頭這麼漫山遍野地瞎溜達,這要是有個閃失,楊二皮可就要翹辮子了。」「不跟著他走還能怎麼辦,我們連瘋狗村在哪裡都不知道,我就納了悶兒,你們倒是說說,哪個不開眼的渾蛋會想出這麼個餿主意折騰人。啊,村子都沒有了,還往宗祠里送貨,這不是有鬼嘛!」第二十三章 登島(2)四眼接腔道:「可我看白大爺的樣子,像是胸有成竹。他是不是知道些隱情,還有剛才那個故事分明才講到一半,我們到現在都不知道瘋狗村是怎麼消失的。」「對啊,」被四眼這一接,我才想起一個重要的問題。白眼翁跟我們聊了一路,講來講去都是那一夜神隊的遭遇,根本沒有談到關於瘋狗村的話題。這老不正經的,差點被他忽悠過去。我將小車交給了四眼,追上前去,醞釀了一下感情,然後問白眼翁:「方才在船上還沒聊完,不知道你與那位張大仙后來可曾想出一個兩全的主意?」白眼翁到底上了年紀,走得快了些難免有些喘息。我伸手要扶他,不料他卻反手將我擋住:「不礙事,我們不要停,再走一會兒就到了。我知道是他回來了,這次絕不會叫他得逞。」「誰要回來了?難道瘋狗村里還有其他生還者?」「你真想知道?」「這不是廢話嘛,我們這一路都被蒙在鼓裡,您既沒有告訴我圓形蟲的來龍去脈,更沒有交代瘋狗村里發生的異事,光想著自己那點往事了。」「不是我不說,而是,我怕我說了,你們反而不信。」「這年頭的怪事還不夠多嗎,既然您知道我是做什麼行當的,那這天下還有什麼怪事奇事是我不敢相信的?」白眼翁沉吟了一會兒,伸出手來,我急忙上前扶住。他清了清嗓子,說道:「我當時一猶豫,就將剩下的三人留在祠堂裡頭,命他們將大門反鎖,天亮之後再尋渡船回村。然後與張大仙一塊兒抬起半死不活的米袋師父,登上了他租來的小艇朝著大孤島趕去。當時已經是午夜時分,嘈雜哄亂的聲音響徹了整個湖面,我們尚未登島,村子裡就亮起了火把。我先前說過,祭湖神的這段時間內,是不允許外來人出現在撫仙湖地區的,所以這艘外邊的快艇一出現在碼頭附近,立刻引來了村裡的民兵警衛隊。那時節像翡翠這種個頭的猛犬,我們滿村都是,家家戶戶有一隻到一隻以上。警衛隊裡配得狗更是百里挑一的烈性子,厲害的一口就能吃掉半隻牛頭。我怕他們放狗傷人,只好將船停在湖面上,然後朝警衛隊喊話。對方開始怎麼也不相信來的是新任神巫,誰都知道今天瘋狗村的大日子,神巫早早地帶著供奉之物去了小孤島,得到明兒個才能回來。我急得只差當場將那個帶隊的民防隊員揪出來暴打一頓。等到最後終於弄清楚我的身份之後,天都快快亮了。」大夥慌慌張張地將米袋師父抬進了神巫的宅邸。白眼翁的師父叫嘎苗,是個地地道道的苗家人,當年與苗寨大土司政見不合逃難到了瘋狗村。嘎苗老人一見徒弟這個時辰回來深知大事不妙,他招呼村入將米袋師父抬進了屋,然後把白眼翁單獨召到了一處僻靜地方詢問事情的始末。嘎苗老人對白眼翁說祭神一事關係到整個村子的繁榮興盛,處理不好是要出大亂子的。他命白眼翁立即回小孤島,將定海珠與神隊裡的其他人帶回來。為防不測,又派了一隊民防兵與巨犬配合他同去。白眼翁一天一夜沒有合眼,奔波於兩島之間,等他們一船人終於趕回小孤島上的祠堂時,卻發現祠堂的門洞大敞,牌位碎了滿地,屋子裡頭空無一人,更別提定海珠了。白眼翁一走進空蕩蕩的祠堂,整個人幾乎要昏厥過去,他怎麼也不敢相信,才四五個鐘頭的時間,一切居然都變得面目全非。「我曉得這次闖了大禍,就叫民兵隊長將我捆了,親自去找族長請罪。回到村子以後,大傢伙看我的眼神都變了,年紀長一點兒的就叫我是喪門星,更有人提出要拿我去祭湖泄憤。總之一夜之間,什麼都變了……變了。」說到此處白眼翁忽然停住了腳步,我和胖子他們聽得正入神,不知他為何要停下來。白眼翁抽了抽鼻頭問我說:「你看見前頭的山坡沒有?」我眺望了一下遠處,的確是有一個陡坡在離我們百十來米的山林盡頭。「瘋狗村的遺址就在那裡,咱們這條路快到頭了。待會兒你見了,見了村子莫要奇怪,我沒有騙你。」我心說不過就是一個荒村遺址,有什麼好大驚小怪的,怎麼還扯到騙不騙上去了。他說到了地方,我們自然明白,我也不方便多問,顯得自己沒有深度。四眼是尊老愛幼的典範,他見白眼翁走了這麼久的路,讓他坐到板車上休息一會兒。老頭死活不肯,說什麼也不讓我們照顧。此時,清晨的第一縷光線已經越過了山頭,我招呼大家加把勁,務必要在日出前將東西送到。白眼翁說的山頭看起來很高,但爬起來並不費力。很快我們就爬到了峰頂,一到那地方,我直接傻了眼,乖乖,這哪裡是山峰,分明是一個活火山口,一汪碧藍的湖水如同天上的明鏡赫然出現在我們面前。「這,這裡是瘋狗村?您沒帶錯地方吧?這怎麼看都是一湖死水啊!」胖子丟下手中的推車,趴到湖邊上,將手伸進了水中,「哎喲,還挺涼的。老白你可不能坑我們,村子在哪兒?我怎麼什麼都沒看見?」我將平板車停在湖邊上,望著碧幽幽的湖水發愁,敢情老頭子確實瘋魔了,拿我們幾個小的窮開心。這時太陽已經爬上了山頭,我急得滿頭大汗,難道楊二皮他就要因為我們幾個客死他鄉?我正要找白眼翁討個說法。就看見胖子大喊一聲「小心」。我急忙回過頭去,只見翡翠忽然一反常態,如脫籠的猛虎朝我撲了上來。我來不及閃避,被它猛地一撞,整個人朝後仰去,直接落入了深不見底的碧湖之中,落水時還隱約聽見了胖子和四眼的慘叫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