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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阮黑雙眼無神,吃力地張了半天嘴也沒吐出半個宇,他只是把視線移向多玲、我猜到了他的心思、便讓他放心,我一定幫多玲找到她在法國的親人。Shirley楊也垂下淚來,阮黑等人都是她雇來幫忙的,否則他們師傅三人至今還在島上打漁采蛋,日子過得雖然艱難貧困,可至少不會送掉性命。阮黑用盡力氣發出聲音,斷斷續續地告訴眾人,他們蛋民這一輩子,對采蛋之事就如同中了魔,明知道海底有危險,風高浪急,惡魚吞舟,十采九死,可還是心甘情願地冒死前往,以前想不明白,這時候好象突然清醒了,歸根到底,都是錢鬧的。不頂千尺浪,采不得萬金蛋,既然上了這條道,是死是活都自己擔著,須是怪不得旁人,一旦倒霉趕上了死采,那就是蛋民祖師爺「漁主」不賞這碗飯,只有認命了。他在世上一窮二白,除了這兩個相依為命地徒弟之外、也沒什麼過多的牽掛,不過船老大阮黑采蛋半生,卻生不逢時,從未採得真青頭,他希望他死後能在口中含上一枚「駐顏珠」,這是自古以來蛋民最體面的葬法,走到人生的盡頭,舍珠入土,算是最後對自己有個交代,也不枉這些年風裡來浪里去出生入死下海采蛋的艱險。我聽罷心中默默嘆息,都到這時候了還惦記著南珠,難道蛋民都是這種價值觀?人都死了,口中含珠又頂什麼用?難道生前未享,卻真能死後受用?不過也許是蛋人自古習俗如此,如今阮黑彌留之際,我只有一一尊凜,讓他安心上路就是。阮黑見我應允,眼睜睜盯著胖子背上的背囊,那裡面就是他一生捨命難求的南海明珠,他忽地抬起胳膊,虛空抓了一把,一口氣倒不上來,就此撒手西去。我問胖子要過一枚精光最盛的明珠,用摸金校尉從墓主口中取珠的手法,頂住阮黑屍身腦後地枕骨,按開頜骨、將駐顏珠塞入嘴裡,一扶下巴,又將阮黑的嘴唇牙關合隴。他剛剛去世,屍體尚未發僵,很輕易便納珠入口。以我們在珊瑚螺旋所采南珠精氣之盛,在此時以屍首藏珠,即便百年之後,我們這些人都盡歸黃土,他的屍體也會不僵不化,面目如生,始終保持著現在地樣子。按照以往的舊曆,蛋民若得善終,則不得水葬,在海上將屍身包裹沉入海中水葬的習俗非常普遍,一是因為屍體停在船上不吉利,二是也恐天氣炎熱,屍體腐爛傳播疾病。可是蛋民一生都要面臨著葬身魚腹的兇險,死後如有全屍,大多希望入土為安,我看附近也只有那歸虛古城的遺跡裡面可以安葬阮黑,便讓古猜先幫阮黑換套衣服,擦去身上的血跡。第二十八章 龍獺(上)古猜和多玲兩人年歲不大,閱歷有限,朝夕相處的師傅突然身亡,他們都缺了主心骨,顯得失魂落魄,流著眼淚手足無措,在我的勸說下才暫收悲聲,忙著給阮黑收斂遺體。明叔見我把最好的一枚南珠藏入阮黑屍體的口中,似乎有些心疼,繞著地上的屍體轉圈度步,可這情形又不便明說,只好忍痛割愛了。不過他好象突然發現了什麼不同尋常的跡象,過來一把拉住我的胳膊,將我拽到古猜背後:「胡老弟,你看他這蛋仔是不是有什麼……有什麼不同尋常之處?」我看著古猜蹲在地上整理阮黑遺體,他上身精赤,上衣在剛才入水救人的時候,被明叔扯掉了,露出滿身的花繡。這一身花繡五顏六色繁雜精細,皆是大海洋波,海中魚龍追逐火珠或是潛水遨遊海底的複雜紋路,顯得大氣磅礴,奧妙神奇。南洋地區很流行紋身刺青,可似古猜這種如此精緻的全身錦繡卻不多見,但我並不知明叔所言是何用意,這個少年能下水搏擊鯨鯢,豈是蛋民學徒力所能為之事?我想到這裡,頓時覺得心中一凜,便問明叔此話何意?難道古猜有什麼地方不對?明叔湊在我耳邊低聲說道:「我看古猜這蛋仔的身世非比尋常,這蛋仔可能是海中之龍……」我聽得明叔所言,又回頭看了看古猜,轉念一想,便有些不以為然,古猜即便水下本領過人,敢搏鯨鯢鮫鯊,但他也是血肉之軀的常人,卻又如何會是什麼海中之龍?龍鱗之族儘是漁民蛋民們口中子虛烏有的傳說,難道世上還真有鱗族不成?未免危言聳聽得過頭了,這小子充其量也就是個大西洋海底的來客,這一點我當初早就發現了,不過比起當時中國家喻戶曉的偶像「麥克·哈克斯」來他可差遠了,沒有瀟灑俊朗的明星相,反倒是黑瘦得象條水泥鰍,但我估計他這種善於潛水的天賦,也差不多和麥可一樣了,是「一根從大西洋里漂過來的木頭」。明叔對我跟Shirley楊使了個眼色,示意借一步說話。我讓胖子幫古猜、多玲收拾蛋民阮黑的屍體,然後隨明叔走到傾斜地甲板上,踏住船梆,一邊盯著四周水面的變化,一邊心不在焉地問他想說什麼?明叔說:「剛剛確實沒有危言聳聽,阿猜阿玲這兩個蛋仔,他們以前的身世咱們只了解一個大概,阿猜就是海外珊瑚廟島上的一個孤兒,但你們看他的紋身是不是非常奇怪?我在南洋大風大浪里闖了半世,都沒見過有人在水中遇到劍脊鯨鯢,還能毫髮無傷地走個來回。以阿叔我的經驗來判斷,咱們現下身陷海眼,也許古猜能幫咱們的大忙,說不定他懂得辨水色識龍穴的本領。」我和Shirley楊互相望了一眼,即便如此,也不能就說古猜這小子是龍非人。Shirley楊說觀水色以識龍居的辦法,據說以前搬山道人頗為精通,不過現在早已失傳,難道古猜竟然會這種古術?他一向跟著阮黑學徒,采蛋尋蚌的手藝都是得自他師傅,可阮黑似乎也不會這些方技。明叔見我們不信,只好詳加解釋,揭露了一些鮮為人知的蛋人往事。明叔對海上的諸般行當所知極詳,知道采蛋之人的來龍去脈,摸金校尉和蛋民,雖然同屬七十二行,是自古便有的勾當,不過兩者最大的不同,便是摸金校尉能夠相形度勢,有進有退,而蛋民向來是「死采」,以命奪珠,非死不回,他們拜的祖師爺是「漁主」。我們今時今日所說到的「蛋民」和「采蛋」的手藝行規,都是明代才開始形成的,采蛋這一職業正式起源的時期,則遠遠早於明代,其傳統和歷史非常的古老。嘗聞在秦漢之際,南海水上有龍人,世世代代居於舟上,赤身裸體,披頭散髮,在海中來去自如,彪悍絕倫,最善赴水採珠,周身雕有魚龍花紋,他們以魚龍鱗屬自居,不服王化,不尊王道。後來由於生存環境日趨惡劣,不得不受了朝庭的招安,稱為「疍人」,專門司職在海中採珠,疍人正是後世蛋民的前身,他們自幼便在周身花繡魚龍大海之圖,赴水時赤身裸體,據說這種紋身的圖案喚作「透海陣」,令海底惡魚見之,常誤以為同是水族,便往往不肯加害。疍人體質特殊,年復一年,日復一日地在海底採珠捕魚,使他們的後代眼睛逐漸生出一層細膜,在潛流洶湧的海底,對他們來說就如同走在寬闊平坦的街道上,都和家常便飯一樣。可因為古代統治階級對「疍人」的盤剝太酷,加上疍人本身比較野蠻嗜血,天生一身反骨,無論是宰蚌屠鯨、抽龍筋剝鮫皮,還是入龍穴搏黿鰲,向來都是恬不畏死,所以常常在被官府逼壓過緊之時,便挺而走險殺官造反。一代一代下來,降了反,反了又降,畢竟他們人數不多,力量有限,難成什麼大事,最後被官府剿殺得幾盡絕跡,這支生活在海上的古老民族就逐漸徹底消失了,但皇帝貴族還需要大量明珠,疍人從事的工作,就都由沿海地區的貧苦漁民接替,慢慢形成了現在的「蛋民」。蛋民的手藝和行規,都同古時疍人相近,基本上是照貓畫虎,俗話說把式把式,全憑架式。蛋民采蛋頂多是照葫蘆畫瓢,掌個樣子,不過古代疍人的絕活,他們大都沒能學會,兩者之高下自是不可同日而語。只是蛋民的生存環境依然殘酷惡劣,常常在官兵的嚴密監視下,頭上白刃危懸,不顧海底危險異常,被逼綁上石頭沉入水中采蛋,基本上十采九死,也有蛋民不甘繳上以命換回的南珠,在水底以利刃刮蚌,吞珠入腹,暗中藏納,但回到水面,一旦被識破,就要立遭開膛破腹之厄,當場綁住四肢,剖開肚皮,從腸胃割到肛門,搜腸刮肚後,再棄屍入海餵魚。蛋民大多是活在最底層貧困無以為生的人,或是刑徒流放之輩,他們就算死的再多,也沒人皺一皺眉頭。第二十八章 龍獺(下)Shirley楊聽到此處,不禁嘆息道:「王公貴族們之所以對此物求之無厭,正是因為物以稀為貴,越是珍稀,越是貴重,就越是能襯托自己的地位、身份和財富,孰不知,南海蛋民皆是以人命換珍寶,把這些用無數生命換來的東西配帶在身上,難道就不怕怨魂纏身麼?」明叔說,那又有什麼希奇,皇帝天子就是有這種特權,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萬人煉丹,一人升天,不然,哪裡會有那麼多人想要當皇帝?就連那些不走運的倒霉鬼,不是也常安慰自己皇帝輪流做,風水年年換嗎?可見,對權和利這兩樣東西,是凡夫俗子人人都夢寐以求的。我心想明叔只要說話兜圈子,就必然有所圖,說了半天蛋民采蛋行當的來歷,卻不知其言下之意究竟何在,龍在古代有許多含義,除了是天子的象徵,在風水形家的眼中又是山脈,到了海上又另有名堂,難道先秦時期的疍人會是海中龍族?便對明叔和Shirley楊說,社會上為什麼會存在人剝削人的現象?其原因可以參考盧梭寫的《論人類不平等現象之起源和基礎》,那都是哲學家和社會學家們該考慮的問題,咱們還是說說疍人之事,古猜一身繡面紋體確是不凡,難道他竟是海上疍人的遺族?明叔說他也正是如此猜測,雖然現在海島上還有許多以采蛋為生的蛋民,他們除了捕魚采蛋,也做撈青頭的勾當,由於其水下經驗豐富,依靠原始裝備便能進行打撈作業,所以經常受到打撈隊的僱傭。可真正的古時疍人,卻幾乎絕跡幾百上千年了,就算還有遺族,恐怕也是寥若晨星,不過據阮黑生前所言,古猜身繡魚龍海獸,都是得自於他親生父母,他天生魚眼,水性出奇,這絕不是一般漁民蛋民所具備的素質,剛才見他入水救人地舉動如此迅捷悍勇,豈是常人可為?所以才敢斷言他是疍人後裔。根據以往的傳說,最早在秦漢時代的疍人,蠻居海上,全靠搏擊風浪為生,男女皆善采蛋,其中出乎其類、拔乎其萃的人,體上遍繡「透海陣」,這種疍人,男子被稱為「龍戶」,女子稱為「獺家」,都是龍王漁主的子孫後代,古猜很可能正是疍人中的「龍戶」。明叔在海上漂泊半生,可他除了古猜之外,再未見過世上還有其他「龍戶」,魚眼古猜身上的紋繡刺花,就如同是疍人古老的迷咒,紋身的同時可能還在皮膚里下了某種秘藥,故此可保得他潛海穿波如履平地,在水下能夠不遭海怪所害,但是古猜父母去世較早,這套流傳了幾千年的「透海陣」紋繡圖案,以及疍人不肯外傳的秘藥針法,就從此徹底失傳了,古猜恐怕已經是這世界上最後一名「龍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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