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頁
於是他的手指又被舔了一下。
一頁一頁地往後翻拍品介紹,拍賣會還有幾分鐘就該開始了,這些精美的圖片足夠打發掉現在的空餘時間。
一方蘇宣的「我思古人實獲我心」印讓裘澤多看了一會兒。蘇宣是明朝的篆刻大家,此印布局嚴正,氣勢雄壯。上面的八字印文出自《詩經》中「我思古人,實獲我心」,裘澤估計這是蘇宣博覽秦漢璽印後的真實感觸。相比之下,另一方漢朝的龜鈕「偏將軍」印,雖然等一會兒的拍價肯定大大超過「我思古人實獲我心」印,但那是因為它全用純金打造,比起藝術價值,就大大遜色了。當然,這樣的判斷是建立在兩者都是真貨的基礎上的。
翻到最後一頁,通常在這樣的位置,會放上整個拍賣會中價值數一數二的珍品作為壓軸。
這是一幅長兩米零七的捲軸,上面一派市井繁華景象。下面的拍品介紹上寫著「宋金淺設色作品,作者不詳」。寫著「宋金」,說明繪畫年代只能判斷個大概,而後面又寫了作者不詳,這樣一幅畫能放在壓軸的位置,只因後面加的那句話。
「疑為北宋張擇端所作《清明上河圖》被截去的後半部分。」
看到這裡,裘澤輕撫耳輪的小動作都不禁停了下來。
假的吧,應該是假的吧!《清明上河圖》真的有被截去的後半部分,還出現在這種小拍賣會上?裘澤心裡這麼說著,眼睛卻死死盯在圖片上,好似要通過這精美的彩印看出畫的真假。
「那我們的拍賣會就正式開始了。」裘澤聽見台上一個聲音說。
「對不起,借光。」旁邊一個人對他打招呼。裘澤身邊有一個位子空著,看來是主人來了。
裘澤把坐著的身子向後撤了撤,同時抬頭看了一眼,竟然是那位搞惡作劇的年輕人。等他坐好,裘澤悄悄把屁股挪遠了一點點,儘量和他保持距離。雖然剛才看他的把戲很有趣,但要是一不小心回家發現自己的衣服上也有那麼個玩意兒……
主持人繼續開場白:「今天我們很榮幸請到了俞絳老師來為每一件拍品作簡單的鑑定和介紹。熟悉古玩收藏的朋友對俞小姐肯定不會陌生,俞小姐在這方面的權威性……」
裘澤聽到俞絳的名字,注意力立刻就從身邊轉移到了台上。他這才知道為什麼會覺得那位「皮鞭女」這麼眼熟,現在應主持人之話而從第一排站起來和大家打了個招呼的人,可不就是她嘛。嘴角一動一動的,似乎還在嚼著口香糖。
俞絳的名字,正如主持人所說,就算是一般的古玩愛好者多半都有耳聞,更不用說裘澤這個在古玩收藏研究方面已經登堂入室的人了。他對俞絳的了解,可比主持人介紹的豐富得多。這幾年,可以說她是在業界傳聞最多的人之一了,本來人長得漂亮就引人注目,而以俞絳的性格脾氣,更不是個省事的人。小道上的八卦傳得一籮筐,哪些真哪些假,就不是裘澤分得清的了。
俞絳兩年多前從海外歸來,年僅二十歲,此前在國內的古玩界毫無根基。有人說她是海外大收藏世家的子弟,也有人說她是歐洲某個華裔家族的繼承人,更有人說她家裡就是開私人博物館的。凡此種種,都是力求為她為何能在這樣的年紀,就對古玩有這樣驚人的知識和眼力做註腳。
但凡年輕人以這樣的火箭速度嶄露頭角,總要以把前輩狠狠踩在腳下做代價。幫俞絳打響知名度的幾宗鑑定,都是如此。最知名的一宗,是對一件被北京故宮博物院瓷器研究員、國內首屈一指的瓷器專家定性為明代成化年間仿製的哥釉高足杯的再鑑別。
那件高足杯通體沉碧色,著名的哥式裂紋布滿全身,足底露胎處明白無誤地顯出了明成化年間官窯瓷器的痕跡。對於懂瓷器的人來說,似乎並沒有可置疑之處。然而俞絳和那位老先生當場對質,陳說宋代哥窯燒制的瓷器,由於胎料釉料、窯火溫度及窯工習慣、形成的釉面開裂裂紋走向,和明成化仿製品有細微不同。而高足杯上的裂紋更接近真正的宋代哥窯,底部露胎又做成了明成化年間的特徵,就此露出了馬腳。
老人家總是比較固執,仍舊不肯被說服。因為歷來鑑定瓷器,關鍵要看底部的露胎,現在露胎沒問題,當然整件東西就不會有問題。俞絳說老先生年紀大了點,不知道現在露胎已經可以做到亂真的程度。裘澤看她剛才站起來和大家見面時嚼口香糖的樣子就知道當初她說這話的神色有多麼氣人,把老先生氣得直揪自己的鬍子。然後俞絳捧起杯子像是要詳細點出真偽所在,沒想到她拿在手裡掂了掂,往地上一扔,嘩啦啦一聲響,碎了一地。這可是價值百萬的寶貝,老先生心疼得立刻把自己的鬍子揪了一撮下來,一縷山羊鬍變成了兩縷,中間多了個缺口,血印子當場就浮出來了。
俞絳可不會心疼別人的鬍子,彎腰撿了片碎瓷,真正的胎芯露了出來,老先生一看臉紅得連血印子都不明顯了,當場掩面而去。
這兩年,俞絳聲名鵲起,知名的鑑定案有上百宗,從金石書畫到木雕瓷器、青銅器等雜項,其中不乏難斷的公案,竟沒打過一次眼。這可是實打實的真功夫,換了任何哪個權威來,都不敢說能做到這樣的程度。要知道越是老資格,碰到難斷的案子說話越是謹慎,從不打眼這話除了俞絳,就沒人敢大聲說出來。
有了這樣的成績,沒法不被承認。俞絳除了受邀擔任某著名大學考古系客座教授,還曾經是上海觀復博物館的特聘研究員。
主持人開場白說完了,正式的拍賣程序就此開始。後台捧出的錦盒裡放著當下要拍賣的古董,先由俞絳作鑑定和簡短介紹。有了俞絳的聲譽保證,就不會再有人懷疑拍品的真假了。也不知這家小拍賣行有怎樣的門路,竟然能請動俞絳做這樣有自跌身份之嫌的事情。
第一件拍品是一幅顧若波的扇面,這是清末吳門畫派的一流畫家,到今天卻並不算十分出名,起拍價定在八千元。
拍賣師打開錦盒,展示扇面,然後請俞絳上台。
俞絳走到台上,依然是輕輕鬆鬆的樣子,畢竟這對她來說絕對算是小場合。她連口香糖都沒處理掉,還在一下一下地嚼著。接過話筒,嘴角又連忙動了兩下。
「嘎嘣,咔啦」。奇怪的聲音通過話筒放大,讓台下每個人都聽得清清楚楚。
這是什麼聲音,她嚼的可不是口香糖啊……裘澤心想。
俞絳把嘴裡的東西咽下去,咳嗽一聲,恍若無事地開始鑑定。如果是裘澤的話,大概臉皮紅得可以扯下來鬥牛了吧。從這點上說,裘澤很佩服這個比他大不了幾歲的女孩,要是能和她中和一下,自己的性格就會好很多。
扇面的正反都看了,俞絳只說了兩個字「真跡」,然後似乎就不準備再多說什麼了。
拍賣師連使眼色要她再多說幾句,俞絳撇撇嘴,又說:「這是水墨紙本,一處松樹墨跡有些許模糊,第三節扇骨處曾輕微撕損,已作粘補處理。」
拍賣師臉色已經越來越難看,俞絳看了他一眼,說:「總的來說還算保存完好,繪畫水平也體現了顧若波的水準,這個價錢起拍還行。」
「哈哈……謝謝俞老師的鑑定。」拍賣師的笑聲有些言不由衷,他這回總算絕了讓俞絳再多說幾句的心思,連忙開始正常的拍賣程序。
結果這幅扇面以一萬兩千元成交。很公道的價錢,裘澤認為。
接下來每件拍品俞絳也都是一樣的短短几句鑑定和點評,倒是沒有一件被驗出是贗品,看來拍賣行方面也是有點底氣的。裘澤認定不錯的蘇宣印拍出了四萬三千元的高價,而純金的「偏將軍印」更是以六萬八被拍走。
裘澤的心思卻沒都放在逐漸火熱的拍賣場上,他至少分了一半的精力,注意坐在身邊的奇怪傢伙。就是那個先前往人後背上下了黑手的翩翩貴公子。
他正在做一件莫名其妙的事情。
他攤開了左手,用鋼筆在上面寫字。寫完一行,翻掌啪地印在拿出的一張白紙上。然後再寫一行字,如此反覆。
這是在幹什麼?
手掌就這麼大,寫了幾行,也就寫滿了。所以他只好寫在手背上,一行又一行。
「這是幹什麼用的?」坐在他另一側的人細聲細氣地問。在這之前,他已經用「嗯」、「啊」、「哦」等許多嘆詞表達過關注了。
這人長了張國字臉,濃連眉,卻沒半點陽剛,著實不容易。他用臉湊近貴公子,像是要看得更清楚些。
「無聊,隨便練練字。」貴公子臉抽了抽說。
「字真漂亮。」國字臉抑揚頓挫地稱讚,身體又靠近了些。
貴公子的身體一點點往裘澤這裡傾斜,這讓裘澤得以看清楚那些印在紙上的字跡。
「錢塘江浩浩江水,日日夜夜無窮無休地從臨安牛家村邊繞過,東流入海。江畔一排數十株烏桕樹……」
裘澤的記憶力相當不錯,看見這段文字就覺得熟悉。在心裡過了兩遍,忽然想起:臨安牛家村,這不是金庸膾炙人口的小說《射鵰英雄傳》中的場景嗎?這似乎正是《射鵰英雄傳》的開頭。
隨後裘澤又意識到,他能毫無困難地看清楚紙上的這些字,因為這些字是正的。如果正常在手上寫字,再印到紙上,顯出的字必然是顛倒的。也就是說,旁邊這位寫在掌心的字是反的,所以印出來才會是正的。看他寫得這麼快,只有專門練過才能做到。他練這幹什麼?
手背能寫字的地方不會比手心更大,所以很快,左手手背也寫滿了。
貴公子臉上神色有點焦躁,他把筆交到左手,竟開始用左手寫字——寫在右手掌心上。
「哈,你左手也能寫字耶。」「國字臉」似乎對台上的拍賣也毫不關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