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殘坯下有人賣糖葫蘆,裘澤要了根串著橘瓣的,邊走邊吃。味蕾接觸到橘子汁液的時候,心情也隨之安逸了少許。
虹橋已在不遠處,裘澤心裡忽然一動,停下步子回頭看。
他剛才走過一家紙鋪,門上新掛出一副對聯,記得從前是沒有的。上聯是「滄水巫山原有對」,下聯卻看不清楚。相對其他的古董店,這家的門前顯得冷清些,並沒有看客逗留。裘澤覺得是自己的錯覺,那個方向仿佛曾有人在打量自己。
蓮河由西向東,安靜地從虹橋下流過。河水既不清澈,也算不上混濁,帶著平淡的生活氣味。半瘋癲的照相怪客對附近的店主來說並不陌生,裘澤略一形容他的模樣,就得到了指引。
「往前再走一點,黃色幌子後面的巷子走進去。」藏銀飾店的女老闆尾指上戴著尖尖的銀指套,上面鏤著藏密的符紋,翹起來指路的時候亮閃閃很奪目。
在南街和北街的小巷裡,尋常的住家如今也少了,多是些旅舍和酒吧。裘澤很快就找到了他的目標,一間接近小巷盡頭的貼滿照片的小屋。
照片小屋的門邊有個櫃檯,後面放著把空著的靠背圈椅,拙劣的仿明作品,用得久,上面的漆已經開始剝落。屋裡的光線不太好,下午時分自然也不會開著燈,要看清牆上密密貼著的照片,得走近細看。
屋裡此刻只有他一個人,往裡走有一個狹小的衛生間,旁邊的木樓梯通向二樓。
「有人嗎?」裘澤問了兩聲,沒得到任何回應。
他順著樓梯走到二樓,這裡顯然是店主人的私人居室,門沒關,裡面亂糟糟的。電視機開著,床上的毛毯沒疊起,扭成一團堆在床角。裘澤只是匆匆一瞥,就趕忙退回到一樓。
「有人嗎?」他又徒勞地喊了幾聲。這樣門都不關就跑出去,在這個距離夜不閉戶、路不拾遺還很遙遠的社會裡,太不正常了。裘澤開始相信經理先生對照相怪客的評價,並不是刻意的惡毒攻擊了。
他是靠賣照片為生嗎?牆上貼著照片,櫃檯上還有幾沓印了照片的明信片。
裘澤走到近前,端詳起這些照片,只看了一眼,就驚訝地愣住了。
牆上原本粘了許多報紙,照片是用透明膠貼在報紙上的。有些地方貼得密,有些地方則很空,還有些貼歪了,顯得十分凌亂。如果是故意的,那麼無疑是很高明的做法,比整整齊齊地貼更有藝術感覺。要知道藝術和瘋癲有時的確相差不遠。
這些照片都是黑白的,看起來和他的那張很相像。相像的意思是,不僅是黑白的,而且有鬼影。
每一張照片上,除了清晰的景物人像之外,都有淡淡的海市蜃樓般的模糊光影。
照片拍的都是南街和北街,上面的建築和街道全是裘澤熟悉的。可是那些扭曲的朦朧的影子一團一團,出現在真實的景物旁邊,有些則相互重疊在一起,就營造出極詭異的氛圍,讓人看了心裡惶恐不安。
這和看一張照片時的感覺完全不一樣,滿眼滿屋子的照片,羅織成了一張無形的網,屋子裡的人陷在網中央,被難以言喻的陰寒包圍、收緊,難以逃脫。
裘澤深吸了口氣,往旁邊有陽光的地方挪了挪。只是偶爾從雲層fèng隙間透出的陽光很快又被遮擋住,灑在地上的那抹光越縮越小,終於不見了。
這真是個讓人不舒服的地方,不過從另一個方面想,要是這兒的照片沒有特異之處,又怎麼能作為藝術品出售呢。現代藝術有很多作品都會讓人看了不舒服,這些效果,可能是通過曝光或其他什麼手段刻意營造出來的吧。
裘澤試圖以這樣的理由來解釋一屋子的照片,但他很快又想到,在照片上加上隨意扭曲的光影可以做到,但昨天拍的那張照片上,卻分明有他奶奶的模樣啊!
他仿佛又聽見老頭怪異的聲音。
「咔嚓,咔嚓。」
裘澤快步走出小屋,沒有人在那裡。
他抬頭看了看天,濃淡不一的雲、被遮住的藍天、雲後時隱時現的太陽,周圍空氣里充滿熱度。好歹這還是光天化日之下,裘澤自嘲地笑笑,返身又走了進去。
這一次,他定下神來,很認真地看每一張照片。
的確全都是這條街,或者說這兩條街,這也有些不尋常。對一個攝影家來說,他的取材未免過於狹窄了些。
「你知道嗎?這是條鬼街。」他又想起怪客曾經對他說的話。
這些貼著的照片全都是街景,並無人物的特寫。所以照片上一團團虛幻的影像和自己照片上的相比要小許多,不易辨別那到底是些什麼。細看之下,像人形的不多,都是些空中樓閣般的屋檐一角,真的極似海市蜃樓呢。
那些實際上並不存在的樓閣,有的顯出一截屋脊,或者幾根廊柱,再或者半面影壁、少許騎樓,古意盎然。
裘澤看了許久,等待的主人遲遲未出現,只有幾個遊客曾在門口探頭張望,也很快離開。
「這是……」滿屋的照片是貼在報紙上的,報紙下面當然就是牆壁了。但裘澤忽然發現並非這樣,在一方報紙的下沿,有一截沒被完全遮住的東西露了少許出來。
裘澤捻著報紙一角,輕輕一掀。這報紙只是在上沿處有粘膠,或者釘了大頭釘,很容易就露出了後面的照片。
是照片,一幅放得很大、塑封起來的照片。黑白的,很清晰,沒有鬼影。
拍的也是街景,只是沿街的那些店鋪,卻是一幢幢的木造樓閣,和現今南街盡頭殘留的幾幢木樓全然一個風格。街上一個人都沒有,酒樓店鋪里空空蕩蕩,有些豎在店前的招幌,因為沒有風,垂了下來,看不清上面寫了些什麼。
那麼別的報紙下面呢?裘澤順手一掀旁邊的一張報紙,果然,那兒藏著另一張大照片。
一圈看下來,藏在報紙下的照片有二十多張,全都是沒有人的古風街景。有些照片上能看見那些無人店鋪的招牌,比如「香飲子」「王家紙馬店」「劉家上色沉檀楝香」,好似某個古裝影視劇的拍攝基地。
裘澤總覺得這街景非常熟悉,一張張看過來,忽地在其中一張照片上看見了虹橋,而後又在另一張照片上認出了那幾幢小樓,那正是現今南街盡頭大火燒剩下的幾幢。
他當然就明白了這組照片拍的是什麼地方。
這是曾經的南街和北街,在它們剛剛建成,還沒有對外開放,更沒有被大火燒毀的短暫時間裡拍的。
這似乎證實了此間主人的攝影家身份,他極可能是被那位後來倒了大霉的地產商人邀請來,拍了一組古街的照片,作為宣傳之用。而照相怪客也覺得這是自己相當滿意的一組作品,放在這裡來展示。
這是充滿了寧靜古韻的一組照片,任何一張上都沒有出現鬼影的蹤跡。可是它們現在卻被報紙遮蓋起來,換上了數百張詭異的照片。
七年之前這位照相怪客肯定還相當正常,要是現在這副樣子,沒有哪個老闆會請他來拍照片的。
雲層越來越厚,天已經完全變陰了,照相怪客還是沒有出現。裘澤惦記著他的銅鏡,都快到放學的時候了。他決定改天再來,反正地方已經確定了,人總歸是找得到的。反倒是那老頭瘋瘋癲癲,找到了也未必能問出些什麼。
也許他只會啞著嗓子,反覆念叨著:「這是條鬼街。」
裘澤打了個冷戰,拐出小巷,走過虹橋,往遠景中學走去。一路上,他回想著那組照片,總有些古怪的感覺驅之不散。
「別走得那麼急,小哥算一卦吧。」說話的老頭身邊豎著「周易先天神卦,趨吉避凶」的牌子,說話的神情和弄堂口賣彩票的山羊鬍很相近。
裘澤搖頭,加快腳步從他身邊走過。
南街北街上有很多這些鐵口神相,在這古老中國文化氣息異常濃重的地方,這個行業的興旺似乎是順理成章的事情。
「慢慢走,才看得清楚路。」老頭嘆息著說,裘澤早已經走遠了。
推開俞絳辦公室的門,裘澤就聞到了貓尿味道。他一激靈,第一反應就是擔心干出了這種事情的煤球是否還活著。
俞絳不在。
煤球在沙發上叫了兩聲,歡迎主人的到來。它看起來好得很,沒有一點傷痕。俞絳的LV包倒在沙發上,裡面那包豆子拌魚乾里的魚乾已經被它吃了個乾淨,豆子散落在包里,很顯然那兒已經是一團糟了。
值得慶幸的是煤球沒有尿在包里,它多少還懂得吃東西和尿尿要分開在不同的地方。遭殃的是辦公桌上的另一些豆子,顆粒要小一些,沒裹調味的澱粉,應該是很傳統的口味,放在一個塑料方盒裡。煤球大概把這當成了大粒的貓沙,毫不客氣地一泡尿澆上去。裘澤都很奇怪它是怎麼爬上辦公桌的,這對背著烏龜殼的小貓是件有點難度的事情。不過煤球做出過太多讓人驚訝的事情,而且現在裘澤的心思完全被另一樣東西吸引了。
放在茶几上的銅鏡。
銅鏡背面朝上放著,打開的機關並沒有復原,玉蓋就放在銅鏡旁。
裘澤把銅鏡和玉蓋拿在手裡,他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奶奶的銅鏡竟然還有這樣的秘密!
打開的銅鏡背面有一個淺淺的凹槽,銅鏡本來就不厚,這個暗槽看起來除了紙之外也放不進其他什麼東西。現在這兒是空著的,不論這裡面曾經是否有東西放著,現在已經沒了。
這個機關最精巧的地方在於隱蔽性,現在既然已經曝光,裘澤端詳了一會兒,就明白了究竟,把玉蓋覆上去,對著卡口一旋,重新合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