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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裘澤把在手心裡攥了半天的橘子皮扔進廢物箱,那裡面已經扔進了好幾本拍品介紹。這印刷精美紙張昂貴的冊子現在已經毫無用處了,最上面那本翻開著,就是印著假畫的那頁,現在被橘子皮覆蓋了一小半。

    裘澤直勾勾地往廢物箱裡看了好幾秒鐘,然後拿出自己的那本,翻到那一頁。

    上面依然清晰地印著「宋金淺設色作品,作者不詳。疑為北宋張擇端所作《清明上河圖》被截去的後半部分。」現在看來這句評語只是個譁眾取寵的笑話,它已經被俞絳定性為當代仿作,而且這也是裘澤自己看到實物時的第一感覺。

    可現在讓裘澤突然納悶的是,他居然想不起來,是什麼讓自己在第一時間就判定這是件偽作了。

    能讓自己在第一眼就作出判斷,肯定這幅畫存在著一個顯而易見的大破綻,但那個大破綻具體是什麼呢?裘澤發現自己對當時看到畫的記憶居然有些模糊,他想不起破綻在什麼地方了。

    至少現在從印刷圖片看,這幅畫作假的水平還是不錯的呀。紙張的顏色、墨的顏色、筆法,裘澤現在一項項仔細看下來,卻沒看出任何明顯的作假之處。

    為什麼看照片看不出來,而一看實物卻有那種感覺呢?記得俞絳當時也是一口就斷定此畫為假,卻沒有說任何理由。如果俞絳現在還沒走,裘澤一定會詳細問一問。  

    既然一時想不通,那就不去想了吧。獨自生活了這麼久,要是還學不會這一點,裘澤早就被背負的東西壓垮了。

    「你要負責任,你不能不負責任啊!」

    走出「墓道」,裘澤就看到兩個人在電梯口拉拉扯扯。

    其中的一個裘澤剛才見過,是拍賣會前上台說過話的拍賣行經理。此時他的臉色有些無奈和嫌惡,手臂被牢牢抓著,來回搖晃。

    「我說你能不能放手,這樣很不好看的。」

    「我才不管好看不好看的,只要你肯負責,我就放手。」

    說話的是個老頭,花白的頭髮一簇一簇雜亂無章,朝天鼻上架了一副老式眼鏡,左邊鏡片厚得像放大鏡,右邊鏡片……沒有右邊鏡片。

    他只穿了件單薄的老頭汗衫,手臂黝黑卻並不瘦弱。胸口掛了個個頭很大的老式相機,看上去是機械的,現在很少見了。他似乎不太注重個人衛生,過長的眉毛和長到外面的鼻毛都沒有修剪,拍賣行經理白襯衫的袖子上也多了些淺淺的黑印子。

    「你自己把東西送來的,也簽了協議書,現在拍賣會都結束了,東西根本就不屬於我們了,有什麼辦法。你不要不講道理。」  

    「那個時候我腦筋不清楚,我這人有時候腦筋不太清楚的。這幅畫對我很重要,你幫我想想辦法。」老頭語氣有點軟下來,但還是抓著經理不放。

    「沒辦法。」經理也有點惱了,頭一揚說,「這件事我們不需要負責,也沒法負責。你還不明白嗎?畫已經被買走了,該你的錢我們這就給你。再說……」他鼻子裡哼了一聲,「什麼對你很重要,這是幅假畫,根本就不值錢的。」

    這時裘澤已經走下了樓梯,聽到這句話時心裡一動,難道最後的那幅假圖就是這個老人委託拍賣的嗎?

    但這終究和自己沒什麼關係,裘澤這麼想著,腳步不停。

    有了電梯就很少有人走樓梯,他只在一樓層半樓梯的轉角處碰見一個。矮胖子湊著拐角站著,手裡捧著裹腳布貼在鼻前,眯著眼睛深深吸著氣,無比享受的樣子。這讓裘澤三兩下就奔到了一樓。煤球和來時一樣吊在他後頸,不管他怎麼動都不會掉下來,還不時發出輕微的咕咕聲,裘澤猜它大概睡著了。

    青黑眼的保安大叔比先前更沒有精神,眉毛、眼睛和嘴角一起往下耷拉,已經沒有精神用視線尾隨什麼人了。

    不管他遇到了什麼倒霉事情,保安做成這樣總是不合格的。裘澤忍不住最後瞧了一眼保安大叔別致的眼眶,走出了小樓。  

    這是普普通通的一幢小樓,下午三點的陽光鋪在樓前的南街上,一片明亮。南街就是蓮河以南的一條街,西頭連著個鎮子。小鎮這些年越來越繁華,地價已經比城區便宜不了多少了。

    可是南街卻比小鎮熱鬧許多。

    裘澤沿著南街往東一路逛去,要再走一段才能瞧見臨著街流淌的蓮河,到時候隔著河對面的那條街,就叫做北街。蓮河在前方不遠處拐了個急彎,轉折了九十度向北而去,所以北街一頭被蓮河攔阻,比南街短了一半。

    「收老舊破爛廢銅爛鐵來。」一個中年漢子甩著鈴鐺騎著小三輪車慢慢超過裘澤。收來的舊貨紮成一捆放在後面的車板上,裘澤總覺得他是特意紮成人的形狀,每次見到都有這種錯覺。三輪車消失在南街的人叢里,只剩了有著奇特韻律的吆喝聲還在耳邊和心頭迴響。

    南街沒有尋常江南水鄉的風光,南街兩面的建築也大多是新造的。

    其實南北兩街本身就是全新的。在好些年前,一個大房地產商投資建了這兩條街,他請了最好的設計師,仿照中國古代的建築風貌,想要硬生生打造出一個傳統江南水鄉來。街道建成之後,招商也很順利,只等盛大的揭幕式過後就會進駐,所有人都相信這將成為上海近郊集旅遊和商業為一體的新熱土。  

    可隨後就是一場大火。那是一個颳大風的夜晚,這場極具傳奇性的大火據說從連接南北二街的虹橋上燒起,蔓延到南北兩條街道上。地產商的仿古做得非常徹底,所有的房子都是全木結構,燒得飛快。而為了保持神秘性,這裡又一直保持著封鎖未開放狀態,所以等消防車趕來,火勢已經難以遏制,只來得及救下不到三成的房子。同樣的原因,所以也沒什麼人員傷亡。

    南街足有四五里長,所以這真是場傳奇的火。或許有人放火,誰知道呢,裘澤聽說過許多小道傳說。總之那個房產商倒了大霉,為了還貸款把所有地皮全都賤賣出去。兩街重建的時候,地皮分散在許多人手裡,當然就再沒有什麼統一的規劃,江南水鄉的設計也成了泡影。

    現在的南北街上,頭尾兩端有火災殘存下來的仿古建築,中間多是現代風格的平房或小樓房,也間雜了些後來新造的中式建築。無論哪個建築師到這兒來,都會覺得亂糟糟的。

    就這樣亂糟糟的兩條街,卻熱鬧成今天這個樣子,大家都說是那把大火把風水燒旺了。

    最初是一些在附近鄉鎮裡收古舊的販子在街上租了房子臨時落腳,然後漸漸有人來從這些販子手裡淘舊貨,時不時傳出撿到漏的消息。於是來撿漏的人和賣古董的商人越來越多,滾雪球一樣,規模越來越大,南北兩街也在這個過程中,慢慢重新建造起來。  

    現在,南街和北街成了這座城市裡最大的古玩市場,每天成千上萬的人揣著錢來這裡,盼望收到一件被埋沒的珍瓷或無人識的名家字畫。而畫廊、私博、拍賣行、典當行、書店等相關的文化行當也隨之而起,更養活了許多餐廳、茶館和旅社。

    裘澤當然不是第一次逛南街,許多古玩鋪子的老闆都已經認得這個少年了。這裡每天每時每刻都是新鮮的,隨時都可能有新發現、新故事。

    「小澤,這次沒挑得中的嗎?看看這些,我藏著的。」面前的老闆從櫃檯後面拿出個小布包,展開露出裡面的幾件東西。

    那是幾塊天青色的碎瓷片。

    裘澤的眼睛亮了一下:「這是……汝窯的碎瓷?」①

    老闆不說話,只是得意地嘿嘿笑著。

    裘澤用手撿起其中的一片,在他手指一碰到冰涼瓷片的時候,眉毛就皺了皺,抬起頭看老闆。

    老闆見他這副模樣也愣了,試探著問:「怎麼?」

    裘澤看出老闆不是裝的,低下頭重新研究起碎瓷。

    這瓷片開片密布如魚鱗狀,釉色瑩厚,像碧玉一樣,看上去柔和溫潤。側過來看斷口處的瓷化程度,淺灰中帶些許微黃,夾雜著些細空洞,正是汝窯為了有好釉色而特意低溫燒制的特徵。  

    一時之間,裘澤竟然看不出手上碎瓷的破綻在哪裡,但拿著它的感覺又分明不對。裘澤放下這一片,用手分別摸了摸其他幾片,細細體會著那股傳入心田的滋味。不對,這是新東西啊,可這假造的要不是自己有這種難以言說的能力,根本看不出來。

    老闆有點急了,他知道面前這少年年紀雖小,卻是極有本事的,一看一個準。

    「東西不對?」老闆瞄了瞄四周,低聲問。

    裘澤點頭。

    「打眼了,打眼了。」老闆恨恨地說,仔細拿著碎瓷瞅,卻又狐疑起來,「這假造的……你給我說道說道。」

    「你……再找其他人看看。」裘澤沒回答老闆的問題,告辭離開了這家小店。

    要是能跟著俞絳學幾年,大概就不至於像現在這樣無言離去了吧,裘澤心想。這就是他渴望有名師指點的原因,雖然能知道答案,但那種近乎作弊的方式,讓他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常常心裡堵得難受。

    不寬的街道上熙熙攘攘,有人臉上有忍耐不住的興奮,那是自以為淘到什麼寶貝了的;有人面色陰沉,那或許是發現自己吃了虧上了當的;更多的人興沖沖地還在尋找他們的目標,或是用新鮮好奇的目光打量這條收藏了無數歷史碎片的街道。  

    裘澤在一家涼茶鋪子裡歇腳,喝了碗涼茶。說是攤主祖上傳下的方子,能堂吃也能封好帶走。裘澤要老闆加了勺蜂蜜,苦中帶甜。

    「好吃嗎?」瘦得像竹竿的中年女老闆問。

    「嗯。」裘澤嚇了一跳,連忙點頭。女老闆每次都會這樣問客人,通常大家都很給面子。有一次裘澤看到有客人回答說太苦,女老闆直愣愣瞪著他,兩個眼珠鼓出一半到眼眶外,很嚇人。然後她突然就開始流淚,嘴裡只是不停地說:「苦點好」。所有的客人都被嚇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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