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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裘澤知道,最好的回答是「很好吃,一點也不苦」。但他每次還是只能擠出一聲「嗯」,勉強過關。
這一帶已經是南街的中心區域,也就是當年被大火燒得最乾淨的地方,除了先前經過的磚土殘骸,什麼都沒留下來。據說那原本是一座城樓,大火把能燒的都燒去了,只剩下土坯。兩邊地皮的主人都造起了各自的房屋,沒人願意答理中間這攤麻煩,直留到今天,看上去就像是個經歷了戰火的破城門,反而和南街的文化蘊涵呼應起來了。
又向前走了一段,就到了虹橋,由此可去北街。這橋下沒有任何支撐,彩虹一樣飛架兩岸,因此得名。當然也不是原本的那座木橋了,地方政府出錢照原樣修的,磚石結構要比原先的木頭便宜許多,但還是不能通車,只供行人往來。
這虹橋是現在南北街最出彩的景色,新建起來的中式民居也多集中在虹橋兩側,所以總是有人以橋為背景,拍照留念。裘澤走上虹橋的時候,就看見前方不遠處有人舉著碩大的相機遮住了大半張臉,拍個不停。
看見這拍照人,裘澤不由得停下腳步。雖然他的臉被擋住了,但才見了不久,裘澤還是一眼就認了出來。
圓領老頭汗衫加上老式相機,這分明就是扯著拍賣行經理的胳膊非要他負責任的那位。
相機從臉上移開,露出只有一個鏡片的眼鏡。果然是他。
裘澤從拍賣行出來一路走走停停,老頭趕到了他前面也不奇怪。可是老頭之前不是心情很差地和經理糾纏不清,怎麼現在倒有閒情倚著欄杆拍照了,難道他從「三道橫線」那兒把畫要回來了?這顯然不可能。
裘澤心裡對假畫存著些疑惑,而老頭如此著緊那幅畫也令他有些好奇。可他不是有點疑問就非要弄清楚的好奇寶寶,打量老頭幾眼後,就準備過橋逛北街去了。
放下相機的老頭臉上沒有半點懊惱或焦躁,看起來他已經把一個多小時前的壞心情拋到腦後。此時他吧唧著嘴,眼珠轉動。由於殘存的鏡片實在太厚,讓他的兩隻眼睛看起來不一般大,旁邊的幾個路人忍不住面露微笑。
老頭對自己是否可笑毫不在意,眼睛往四周溜了一遍,就和裘澤的目光對上了。
裘澤有點尷尬,他覺得自己這樣看別人並不禮貌,準備快步從老頭身邊走開,卻意外地瞧見老頭朝他笑了。
是咧開嘴笑,露出黃黃的不太整齊的牙齒。他的臉一瞬間因為這個笑容而產生了許多的褶皺,這樣的笑容並不令人愉快。
再可怖的臉笑起來,也能夠傳達善意。做不到這一點的,往往因為笑容本身並沒有笑意。老頭的笑容就讓裘澤覺得他只是做了一個咧開嘴的動作而已。他不知道自己該怎麼回應這個動作,不管他直接離開嗎?
裘澤的猶豫讓老頭像發現獵物似的又一次咧開了嘴。他仿佛覺得眼前的少年很有意思,走了過來。
老頭的身材並不高,步子卻很大,幾步就邁到了裘澤面前。
應該怎麼打招呼呢,這可難倒了裘澤。說「你好,先前在拍賣行里見過你」嗎,怎麼可能,對陌生人說這麼多話裘澤可做不到,那會讓他在一句話里加入許多「嗯」和「啊」,就像個羞澀的小姑娘。哦,是的,他的確很羞澀,所以就像往常一樣,裘澤保持沉默。
「你知道嗎,這是條鬼街。」老頭說。他的嗓音很怪異,和拍賣行里聽到的不太一樣,好像喉嚨里有根筋抽緊了,每個字都帶著公鴨般的「嘎嘎」音。
「嗯?」對這句莫名其妙的話裘澤只能這樣回應。
「鬼街,這條街是鬼街。」老頭嘎嘎地說,然後又咧開嘴,這次他的笑容變得詭異。裘澤想這是自己的心理作用。
「我看見了,我都看見了。」老頭閉起右眼,睜著的左眼在鏡片後微微扭曲。
「咔嚓,咔嚓。」他說。
「咔嚓,咔嚓。」
就像是折斷頭頸的聲音,也像骷髏行走的聲音。
裘澤打了個寒戰,他記起了老頭在拍賣行里說過的話。
「我這人有時候腦子不太清楚的。」
「你站好,我幫你拍張照。」老頭咔嚓了幾聲後,又說了句和之前毫無邏輯關係的話。
裘澤想,看來他真是精神失常。
老頭舉起相機,把那隻睜著的眼睛遮住。
「咔嚓,咔嚓。」老頭給相機配音。
原來……是這個聲音。
裘澤決心走了,繼續站在這裡讓他覺得自己像個傻瓜。煤球開始在後面扭來扭去,吊了這麼久,爪子也該酸了。
「不用。」他抖了抖肩膀讓煤球安分點,對一邊按著快門一邊連聲咔嚓的老頭說。然後走開。
已經走了兩步出去,裘澤的手臂突然被老頭從後面一把抓住。抓得很用力,就像先前老頭抓著經理一樣。裘澤心裡咯噔一下,他想自己的袖子一定和經理的白襯衫一樣,希望那黑印比較容易洗。
「給你照片。」老頭把照片塞到裘澤的手上。
照片?那個……是拍立得相機嗎?裘澤皺著眉看了一眼老頭的大塊頭相機,他對老相機並沒有多少研究,雖然年代久遠的相機也很值錢,但那和真正的古董相比,還談不上有多少歷史。
他看看手上的照片,正是他自己的一張特寫,黑白的,很清晰,比常見的拍立得照片好得多。可是,黑白的拍立得照片?有些奇怪。
照片上作為背景的虹橋和後面的蓮河及兩側街道有些虛化,他自己的嘴微微張開,是在說「不用」的「用」字時拍下來的吧。
只是,在自己身側的那團是什麼?
裘澤眨了眨眼睛,這團模糊的影像在看照片第一眼的時候並沒看到,或許是自己沒注意。
但是……等等。
裘澤瞪大了眼睛,他看到照片上自己身邊的那團影像分明正在變化。那是一個人,她的臉正變得慢慢清楚起來,變得讓裘澤可以辨認了。
從模糊到相對清楚的過程約有幾秒鐘。最終,影像並沒有變得像照片上的裘澤那樣清晰,這是一個籠罩在灰色的霧氣中的大半身像,整個人像是氣體,又或是一團暗淡的光影,並非血肉之軀。但是,已經可以看出大概的衣著以及五官了。
裘澤當然知道,剛才在自己的身邊是沒有這樣一個人的。
這個人,裘澤是認識的。只有很熟悉的人才能分辨這樣輪廓不清的人像。
而裘澤,在看到最初的一團模糊時,難以置信的熟悉感就伴隨著一陣又一陣的戰慄在心底滋生了。
這是他的奶奶。
裘澤已經七年沒有見過自己的奶奶。那個早晨的情形雖然他拒絕回憶,但還是不時跳到腦海中。當十歲的他睜開眼睛,穿好衣服爬起來,卻發現整個家裡只剩下了他一個人。沒有任何先兆,在他熟睡的那個黑夜裡,奶奶失蹤了。
自那之後,裘澤只能一個人生活,每個夜裡他都要亮起一盞小燈來抗拒黑暗。奶奶再未歸來,也沒有任何消息。從法律上,她已經死了。
但現在,她卻像個鬼影一樣,出現在這張照片上。
或許這就是一個鬼影。在奶奶還在身邊時,裘澤從來沒有見過她有這樣的表情。
在他的記憶里,仿佛沒有任何事情可以讓奶奶動容,對鄰居而言,這個冷冰冰的老嫗難免陰沉而不可親近,但裘澤還是能從那因為洞悉世事而變得冷漠的目光中找到親切。
而此時的照片上,這個老婦人面容猙獰,張大著嘴,仿佛在大喊、在怒吼。她的眼睛看著前方,是的,實際上她的眼睛並不能很清楚地在照片上看見,但任誰都能感覺到她凌厲的目光。
恐懼和震驚如冰冷海潮,一遍遍沖刷裘澤的神經,每一次都讓身上細微的汗毛過電一樣地顫動。
「收老舊破爛廢銅爛鐵來。」收舊貨的小三輪在北街轉了一圈,從虹橋上騎回南街。
「老張,這裡的老舊破爛都很值錢的,誰會賣給你喲,到這裡來收破爛白費力氣。」
這些聲音從遙遠的地方傳來,仿佛和裘澤之間隔了一個世界。
噹啷一聲銅鈴響,裘澤回過神來。搖著鈴鐺的老張從他面前緩緩騎過,蹬在腳踏板上的小腿肌肉鼓起,油亮油亮的。
拍照的老頭已經不見了。第三章 巨大的引力 彝族的巫師會為出走多年或客死異鄉的長輩招魂。他們站在高山上,望著死者出走的方向,呼喚死者的名字,一隻手上捻著麻線。於是靈魂順著麻線而來。
在這些喧囂的城市裡我們常常感到孤獨,但請不要忘記,先人們的靈魂正在天上注視。在某些時候,他們會站到我們身後,不需要回頭,你內心將有所感觸那從寂靜黑暗深處傳來的力量。
裘澤知道這個世界上有些事情不同尋常,就像在他自己身上發生的那樣。
失蹤了七年的親人出現在一張黑白照片上,裘澤預感到生活的軌跡又將發生改變。
這是顯靈嗎?這個死去的亡魂一直跟在她孫子的身邊,就像吊在後頸上的煤球那樣。
裘澤再沒有閒逛的心情,他沿著南街,漫無目的地往前走,不時低頭看手裡的照片,想著怪老頭先前說的話。
他說「我看見了」,還說這是條「鬼街」。
如果奶奶真的已經死了,那她是怎麼死的,七年前的那個夜晚,到底發生了什麼?
不知不覺間南街已到盡頭。往前就是新開發的學校區,集中了好幾家大學和一些高中,今年才建成的遠景中學新校區就在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