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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八仙桌的一側是個裝飾櫃,七年前這裡面放著些綠豆、赤豆、麵粉、霉乾菜,還有茶葉罐子玻璃杯,所以到了梅雨天就會生出些會飛的小黑殼蟲。現在這些東西還在,只是多了些宋元明清的瓷碟瓷碗,木雕玉牌。

    一溜兩個裝飾櫃旁邊是嵌了大理石台面的梳妝檯,緊挨著通往廂房的門。梳妝檯的對面是一把搖椅,藤做的。在裘澤的記憶中,奶奶時常躺在上面,閉起眼睛慢慢地搖,搖椅發出吱呀的聲響,就像鐘擺一樣。

    裘澤把目光從藤椅上移開。他試著暫時不去想照片的事情,但在這到處都留著奶奶痕跡的地方,要做到這一點很困難。

    如果把時間倒回到七年之前,裘澤絕不會這樣徬徨。凡是和他奶奶有關的任何消息,哪怕再荒誕無稽,他也一定會投入所有的精力去追查。

    事實上當年他正是這麼做的。但他得到了什麼?

    他為什麼會住在這裡?父母是否還活著,他們是誰?奶奶是幹什麼的,為什麼這樣特立獨行,爺爺又在哪裡?當裘澤年紀越來越大的時候,一些幼年時被奶奶輕易應付過去的問題,在他對奶奶失蹤追查的過程中重新顯現出來。最後他甚至無法確定,那個名叫戴蘊秀的老人和自己到底有沒有血緣關係。

    再加上奶奶離奇的失蹤方式——這個很少出門的老嫗,是在裘澤睡著後的黑夜裡,披上外套穿好鞋子,自己走出去的。她一定認為自己可以在天亮前回來,或者,她因為某個原因而下決心讓十歲的裘澤從此獨自生活。

    還有……從心靈深處逐漸覺醒過來的奇特能力,使他仿佛開了一隻特別的眼睛,並且視力正一天比一天好。

    這所有的一切讓他覺得,他終將追查到一個隱藏在黑暗中的巨大物體,極其巨大,以至於讓他決定放棄,而把精力轉移到古董上來。他不知道自己對古董的狂熱里,有多少成分是因為這種刻意的注意力轉移,有多少成分是由奇特能力所致,又有多少成分是真正天生從骨子裡帶來的。

    其實裘澤很早就知道,即便他不再追查一切,如果那個物體足夠巨大的話……

    牛頓說,質量越大的物體產生的引力越大,從而吸住身邊那些微不足道的塵埃;愛因斯坦說,質量越大的物體對空間形成的曲折越大,這種曲折會讓周圍的物體向中心滑落。無論哪一種,都意味著如果已經被籠罩在巨大的陰影里,那麼他終將無法逃脫。

    就像今天的照片一樣,毫無疑問,這是一個信號。

    可是裘澤覺得自己還遠遠沒有準備好。事情來得太突兀了,他需要有什麼東西來幫他鎮定一下,讓他轉移一下注意力,然後再決定接下來該怎麼做。是主動進攻,還是繼續逃跑。

    膠帶把箱子裹得嚴嚴實實,裘澤拿起刀,從中fèng切入,劃開。

    如果沒有照片,沒有鬼影,那麼他現在面對這個箱子的態度一定好似一個面對豐盛大餐的老饕。

    裘澤把紙箱的蓋子朝兩側翻開,露出了裡面滿滿當當的各色物品。他忽然想到了死刑犯,據說在上刑場之前,他們都會獲得一頓美餐。

    他嘆了口氣,意識到自己無法逃脫命運,不論那是什麼。

    他從箱子裡拿出第一件東西,木雕觀音像。不管它光澤有多暗淡,上面還留著些陳年的污漬,雕工筆法又似有盛唐之風,裘澤只伸出三根手指一捏,就知道它本質上是什麼樣的貨色,隨手扔到一邊。然後是第二件,同樣只是用手從箱中拿出來,完全沒有停頓,半秒鐘後貌似清中期的瓷筆架就和木雕待在了一起。

    沒有哪個古董專家能用這樣的速度來鑑別,就是俞絳也不行。

    這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呢?其實在極幼小的時候,某些東西就開始給裘澤若有若無的感覺了。可是小孩子不會覺得這有多特別,在他們的眼中,整個世界都是特別而新鮮的。

    到了年紀大一些,頭發生長的速度快一些,頭髮又更多更長一些的時候,裘澤開始懷疑,自己和別人是否有點不一樣。當然,以他一直保持到今天未改變過的性格,他從未在這一點上和任何人交流過。有時候他在想,自己的頭髮是否就和天線一樣,能接收到一些特別的信息。

    等到了七年前的那一夜之後,裘澤的生活發生了巨大的改變,受到這樣的刺激,他發現自己的那種感覺也迅速地敏銳起來。在那之後不久,他就已經確信,自己是不同的。

    那是一種什麼樣的感覺呢?就好像當你站在泰山之巔,一覽眾山小的時候,那種突然充塞在胸臆中的暢快與豪邁;就好像你站在赤壁懷古的時候,那種突然把你包圍的歲月滄桑;就好像你站在至親的墓碑前,那種突然將你擊潰的深沉哀慟和對死亡的恐懼。

    可是這種突然傳遞到裘澤內心深處的感受,是當他接觸到某件物體時產生的。具體地說,是身體的某處皮膚觸碰到一件有悠長歷史的物體時產生的。

    如果這件東西的歷史越悠遠,裘澤的感觸就越大,但卻不總是如此。名山大川自然會給裘澤以深切的震撼,可隨便的一塊青石,也都經過了十萬百萬年的歲月,裘澤卻沒有多少感覺。倒是一件只有數百年歷史的古董,常常能讓他的內心猛烈激盪。

    凡走過必留下痕跡,裘澤常常這樣想。原來我們的所思所想,所言所行,在身軀化為黃土深埋地下後,並不是化為虛空,從此在世上消散。而是留下了絲絲縷縷,依附在身邊的物體上。

    所謂寄情於物,一件優秀的藝術品,不僅在誕生的過程中凝聚了創造者的心血,在此後的歲月里被代代主人珍賞把玩,更往往經歷了人間多次的悲歡離合,其中驚心動魄之處,當事人強烈的情感衝擊,全都在古董上留下了常人無法覺察的烙印。反倒是那些出世不久就深埋地下,比如漢畫像石,雖然有千年歷史,但裘澤能品出的,除了淡淡的悠長歲月味道,就沒有多少其他的了。

    有了這樣的異能,假造得再好,也沒法瞞過裘澤。可也不是沒有例外的,比如一件北宋大家的書畫,可能南宋就有人仿作,到今天一樣經過了千百年的風雨。這種時候,更多的就得靠眼力來鑑別了。

    所以一件古董,裘澤從上面能「讀」出的東西,遠比尋常專家要多得多。對他來說,每一件古董上都藏了許許多多的故事,通過殘留的蛛絲馬跡,雖然遠不能窺得全豹,弄清究竟,但有許多的推想空間,從而有了極大的樂趣。

    手摸上第三件東西的時候,裘澤心裡就一喜。

    是老東西。

    拿在手上,裘澤身子向外側了側,好在黃昏的光線下看得更清楚些。這是件青花瓷的帶罩燈,遠看像個蓋著的茶杯,其實上面開了一個個透光的梅花形小孔。用手一提「杯蓋」,就能把整個燈罩都提起來,露出裡面小高足杯般的燈座。燈罩和燈座都是青花山水畫,要是在燈座頂上的小圓盤裡倒進燈油點著棉線,立馬就能使用。到時燈光從瓷罩里透出來,別有一番典雅。

    看這件帶罩燈的造型式樣,是明清時期的東西,而且肯定不會是世俗尋常人家的用品,到如今可稱得上價值不菲。

    裘澤把玩了一番,準備把燈放下,看看箱子裡還會有什麼收穫。可他往箱子裡只瞄了一眼,全身的血液就一下子涌到了頭上,腦袋裡雷打一樣。帶罩燈被他放在了八仙桌的邊緣上也渾然不覺,手一放開,底座大半在桌外的燈就掉了下去,摔成數瓣兒。

    裘澤這時候哪裡還聽得見瓷器碎裂的聲音,他眼睛死死盯著箱子裡的那件東西,但一時之間,卻又不敢伸手拿出來看個究竟。

    這件東西原本壓在帶罩燈的下面,現在也才露出了一小半。可是裘澤曾經對它非常熟悉,只是這一個小角,已經讓他認了出來。

    裘澤呆呆站了很久,屋裡的光線又暗了一些。他終於伸出手,把壓在這件東西上的其他玩意兒撥開,小心翼翼地捧了出來。

    這是一塊巴掌大的橢圓銅鏡,背面鑲著一整塊玉。古時的玉大多不如今天我們看見的和田白玉那樣潔白,日久天長也會因為各種原因改變顏色。這面銅鏡後鑲的玉也不例外,淺白里透著青色。好在這件東西應該沒入過土,不然就會和如今出土的那些戰國和漢代古玉一樣,沁入土氣呈土黃色。

    這塊鑲玉依然細膩豐潤,可見品質相當不錯,特別是上面浮雕著雙鳳圖,雕工細緻生動,絲絲縷縷的翎毛清晰可見,是大師級的佳作。而包嵌美玉的勒口,也做成了祥雲紋樣,和雙鳳呼應。鏡背正中是個凸起的玉圓鏡鈕,供照鏡人手持。

    銅鏡正面有一層淺淺的浮鏽,稍一打磨就會光可鑑人。最外面一圈刻著芝糙藤蘿的紋路,可以想見,這件東西全新的時候,是多麼精巧秀美。以裘澤的經驗,當年這多半是女子閨房之物,而且非富即貴。在這樣一面銅鏡里照出自己的容貌,想必要比真實情形更增色幾分。

    這面銅鏡有盛唐雍容華貴之氣,可是形制上和唐時銅鏡又有些不符。裘澤這方面的器物接觸較少,一時之間看不出年代來歷。而手指搭上時心裡湧起的感覺,更讓他皺起了眉頭。與多年前能力未覺醒時不同,七年後的此時裘澤再次拿起這面銅鏡,胸臆中有百般滋味充塞,竟是從來沒有過的複雜感受。他感覺不到時間留下的印記,這不是說銅鏡是新的,而是在它原本的面目上疊加了太多東西,以至於模糊不清了。

    沒錯,這面銅鏡本就是他家的。確切地說,這是他奶奶戴蘊秀隨身攜帶的東西。當時銅鏡上可沒鏽,完全能當鏡子使用,只要奶奶出門,不是揣在兜里,就是放在隨身的小包里。七年前的那個夜晚,她帶著小包出門,於是這面銅鏡也就一起消失無蹤了。

    照片上的鬼影和這面銅鏡一起出現,裘澤相信這不是巧合。冥冥中必然有某種力量,因為某個原因把這兩樣東西一起推到自己的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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