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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章 煤球的選擇  哥倫比亞的夸扣特爾印第安人(KwakiutlIndians)的孿生子生來就有其使命。當需要雨水時,只有他們能發揮巫術力量:塗黑自己的臉,再用水洗淨。他們相信,之後必會降雨。

    我們來到這個世界上,每個人都肩負使命。少數人能敏銳地覺察將要承擔什麼,而大多數人則在迷霧中懵懂穿行。許多年後當他回顧,才會發現在那一刻,他的命運就已經開始了。無法選擇,無法掙脫,唯一能做的,或許是順流而下時,儘量將頭浮出水面。

    男人穿著筆挺的保安制服,松松垮垮站在小樓門口,蔫著整張臉。他的眼眶青中帶紫,紫中透黑,不時地用手揉著,似乎在做活血化淤的中醫穴位按摩,嘴裡小聲嘟嘟囔囔。

    正是夏秋之交,比起往年稍涼慡些。對大多數人來說,這是和往日一樣普通的下午。

    少年從門口進來的時候,青黑眼保安的目光尾隨他直到進電梯。通常只有剛剛長成的水嫩少女才能得到大叔的這份待遇。

    少年的個頭不高,身子單薄,臉龐清秀得有點稚嫩,略抿著嘴唇的神色會讓許多歐巴桑忍不住要伸手摸摸他的頭。保安大叔對長大的「正太」並沒有特殊的興趣,他只是奇怪,這樣年紀的少年,現在的時間不正應該留著短髮穿著校服在學校里上課嗎?

    裘澤對別人詫異的目光十分敏感,他想自己應該試著習慣,但每次還是渾身不自在,臉皮也會迅速地燙起來。他的長髮並不披散開,而是用彈繩松松扎著,垂在青色緞服的後襟上。

    所謂青色緞服是一件交領廣袖的上裝,可以明顯看出漢服和瀾服的痕跡。但除了袖口仍偏寬大外,其他部位都裁剪修身。也並不是及地的長袍式,過腰一尺多,腰裡系一根粗獷的擰麻花糙繩,不減飄逸。

    這仿佛是大設計師的手筆,上身的效果無可置疑,呃……你看,色保安大叔的目光不就被吸引了嗎?

    裘澤閃躲著大叔的目光進了電梯,門緩緩關上,卻被一隻纖巧的手擋了一擋,又打開了。

    皮衣、皮褲、皮靴,火紅的頭髮,性感的雙唇,手裡一根皮鞭。

    裘澤嚇了一跳,往後退了半步,這才發現那是自己的錯覺。這位火辣女郎只是穿著麂皮襯衫和牛仔熱褲,披肩的捲曲長發是紅色沒錯,手裡拿的只是個LV包包而已。為什麼恍惚間會有那樣的錯覺,是氣質嗎?瞥了眼她的容貌,對美女裘澤總是不太敢正視,看上去有點熟悉,不知在哪裡見過。但這份氣質……還是離她遠一點好。

    緊隨著又進來一大票人,裘澤向後退,直退到後背緊貼著轎廂內壁,成為沙丁魚罐頭的一員。早知道就走上去了,雖然要去的地方是頂樓,不過這幢小樓也就三層。

    電梯門再一次關起,顯得有點艱難。

    裘澤忽然聽到了一個奇怪的聲音,輕而悠長。

    咻……

    然後他就覺得自己的後頸被舔了一下。

    輕柔,緩慢,溫熱。

    裘澤當然沒有回頭,他後面是金屬的電梯內壁。他只是微微撇了撇嘴,聳了聳肩。

    那麼多人擠在狹小的電梯空間裡,空氣立刻混濁起來。混濁之外,此時又多了另一種味道。

    「哦。」就站在裘澤旁邊的皮鞭美女用鼻腔擠出一聲,皺起眉,嫌惡地看裘澤。

    然後所有人都皺著眉向他看來。

    裘澤的臉立刻紅了。

    「不……不是我。」他辯白的聲音小得連自己都聽不見。

    叮咚。三樓到了,一些人搶著離開電梯。

    裘澤最後一個走出電梯,輕輕嘆了口氣。不是所有的冤屈都有機會洗清的。

    他覺得今天的兆頭不太好,或許別逃課乖乖去上學比較好。現在的時間,應該快上語文課了吧。此時剛開學不久,才上到第二課黑塞的《獲得教養的途徑》,那位老學究一定會搖頭晃腦把古今中外做人的經義反覆念,強力地凝固高二(2)班教室里的時間流,讓這四十分鐘流逝得異常緩慢。

    右邊走廊前擺了一件四羊方尊,當然是仿製的,綠鏽做得相當到位。尊身上向四方探出的四個羊頭暗示了它為何被擺在這裡。在上海方言裡「旺」字就讀「羊」,現在人們對諧音的敏感到了很高的程度,在裘澤看來,這喻示著內心力量的不斷虛弱。

    「皮鞭女」在經過方尊的時候,屈指在尊頸的獸面紋上彈了一下。青銅尊錚然低響,直到裘澤走過時還餘音未止,看來這件銅尊做得相當紮實。可是再紮實也是仿製品,裘澤有些好笑,放這方尊的人只想著生意興隆要旺四方,卻忘了這可是拍賣場的入口,放個假貨……

    「哐!」一聲炸響從走廊里傳來,隨即是嗡然迴響。

    一個小男孩風一樣從走廊里跑出來,呼地掠過裘澤身邊,狠狠抽了抽鼻涕,嘴裡「哐哐」叫著跑下樓梯。

    很有破壞力的口技。

    裘澤按了按耳朵,略有些耳鳴。

    走廊兩側用大塊的漢畫像石拼接,這可是真貨。漢畫像石現在應該算得上是古董里最不值錢的,徐州到處都是,恐怕收購的價錢還不一定比運到上海的路費高。用漢畫像石裝飾這條通向拍賣廳的走道,果然很別致。剛才裘澤是好笑,而現在是苦笑。徐州附近的郊野已經被洛陽鏟打得像蜂窩煤,這東西都是盜墓人從墓里起出來的。漢代墓葬習慣在走道和墓室四周的大石板上做雕刻,讓死者不孤單。也不知當初是哪個只顧裝飾不懂古董的傢伙,活生生把這裡搞成了一條墓道。

    裘澤伸手輕撫一塊漢畫像石,指腹沿著一匹奔馬的刻痕移動。慢慢地,一種異樣的感覺順著指尖和石頭的接觸面慢慢流入心中。這是兩千多年時光累積而成的印痕,雖然這塊石板從刻成到出土至今沒有離奇曲折的經歷,但只憑這悠長時間的累積,就足夠讓裘澤感覺到一些不同了。

    裘澤忙不迭鬆開手,那股在胸臆間滾動的厚重隨之消散。這是他的一個秘密,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秘密,但或許這個少年的秘密更特別。

    他慶幸自己縮手快,就在那匹馬的馬嘴上,懸盪著一坨青黃色的黏稠物,是好新鮮的鼻涕。

    拍賣大廳就在走道的那一端,門口有免費領取的拍品介紹材料,銅版紙印刷得十分精美。大多數人都已經來看過預展,但既然是免費品不拿白不拿,哪怕過了一小時就扔掉。裘澤也準備上去拿一份,他並沒有看過預展,今天會來這裡,是因為一個特別得有點荒誕的原因。

    快走到門前,裘澤放緩了腳步。他意外地發現,身邊居然有個人在寫生。

    對著漢畫像石寫生的是一個二十多歲的年輕人,一身合體的休閒裝束,都是頂級品牌,可惜,全是仿冒品。用行話說,這些假貨都是「超A貨」,做工道地,買起來價格不見得比國內的品牌便宜,但卻沒能瞞過裘澤的眼睛。畢竟能自己設計製作出身上這件衣服的人,看衣服的眼光又怎麼可能不毒辣。

    可是穿著這身假名牌的人,神情風度卻仿佛一個真正的貴族。對真正的貴族來說名牌只是生活中自然而普通的一部分,根本用不著去在乎。人不因衣而顯貴,只是有些精彩的設計更能把本人的氣質襯托出來罷了。有這樣氣度的人或許會穿一件地攤貨,但怎麼會穿著一身假貨?

    這位穿假貨的貴公子面容俊朗又帶著些懶散,正從容地對著一塊畫像石寫生。他用的是一支鋼筆,畫在自己攤開的左掌上。

    他只畫了片刻,大多數人都沒有注意到他這個有些奇怪的舉動。就在裘澤注目的時候,他已經收起筆握起左掌,裘澤不知道他臨摹的是什麼。不過他很快就知道了。

    貴公子走到拍品介紹的領取處,握起的左掌悄悄張開,輕輕印在一個人的後背。

    那個中年人穿了件白色的長袖棉T恤,回頭察看,左近有好些人,也不知是哪個碰了他。貴公子連一絲促狹的笑容都沒有露出,好像根本和他無關似的,從中年人身側擠過去取了本介紹冊子,往一邊的廁所走去。大概是去洗手間了吧。

    中年人的後背多了幅執戈武士圖,效果不錯,好像原本就印在那裡似的。

    裘澤瞪大了眼睛,抿起了嘴,忍住不笑出聲來。

    還真是很妙的惡作劇啊!

    「小寶!」一個剛從廁所里急匆匆出來的少婦喊。

    「是個愛喊叫的小男孩?」貴公子拍了拍她。

    「對對。」

    「往那邊跑了。」

    少婦從裘澤身邊小跑而過,裘澤看了看她的肩膀,嗯,二次拓印的結果是個不太清晰的武士輪廓,還算容易洗。

    裘澤拿了本介紹冊,進門取了拍賣號牌,找到自己的座位坐下,打開冊子翻看今天的拍品。

    這是個小型的拍賣會,拍品不多,只有二三十件,全是金石書畫。粗粗翻看,都有一定價值,其中更是有幾件吸引了他的注意。

    可是光靠圖片,有許多東西是看不出來的。裘澤預展的時候沒來,他怎麼能從圖上判斷出這些東西是不是真貨呢?拍賣會總保證說自己的拍品全都是真的,可實際上……特別是這種小型拍賣會,更是要靠自己的眼力。

    裘澤的手指在自己的耳輪上滑動著。他的耳輪和別人的不太一樣,差不多是螺旋式的,可以順著從最外圈轉到最裡面的耳孔。每當他出神的時候總是情不自禁托著腮,豎起手指在自己奇怪的耳輪上滑動。他都不知道自己是什麼時候養成的這個習慣,應該是那個夜晚之後吧,因為從那時起他的生活就全變了。

    參加這個拍賣會,卻連拍品的真假都沒機會弄清,就算從介紹冊上看中了哪個,也不敢舉牌叫價呀。裘澤皺起眉,他也不知道今天來這裡幹什麼,不由伸手摸了摸後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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