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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其實以裘澤的成績本不該來遠景這樣的貴族學校,儘管遠景的教學質量算是這些學校中的翹楚,但在人們心目中上海最好的高中和貴族學校是兩個截然不同的概念。想兩者兼備的遠景還有一段路要走。

    毫無疑問,裘澤有能力考進他感興趣的任何大學,這樣的學生哪個高中都喜歡。問題在於他要留長髮。有些學校連女生留長髮都不允許,更何況男生。所以裘澤的整個初中生涯過得非常痛苦,他像《聖經·舊約》中被剪了頭髮就任人宰割的大力士參孫一樣,每次剪短頭髮都會虛弱得像生了場大病。可他頭髮剪短後生長速度比別人快幾倍,於是在剪頭髮、臥床、上學、再剪頭髮這樣的循環之下,裘澤只有一小半的日子能正常上學。

    那近乎通靈的能力隨著年齡增長而逐漸成長,這令他在古董鑑賞方面的造詣與日俱增,同時頭發生長的速度也越來越快了。初中畢業後他只好選擇了遠景中學,他猜貴族學校會寬鬆些。讓他慶幸的是,幾次因剪髮而臥床不起後,學校默許了這樣一個異類——留長髮及時常因對古董的興趣而逃課存在。對於一個能在高考中為學校增添榮譽的天才學生,遠景還是願意網開一面的。

    這已經是放學時間,南街對於少年們來說,永遠是充滿神秘和嚮往的地方,每天到四五點鐘,南街上就會多出許多在各個小店鋪和地攤上探頭探腦的少年郎。裘澤和學生們擦身而過,像條逆流而上的魚。  

    收舊貨的老張把三輪車停在遠景校門口,每天的這個時候他都會從校工那裡收下一堆空飲料瓶,和車上的那些捆在一起。不管怎麼捆,大家都覺得他在拉著個人形的玩偶。然後他會蹲在路邊,抽一支煙,盯著來來往往的少年看。今天他沒抽菸,而是拿出了碗涼茶,一小口一小口地喝著。

    「喂!」有人叫裘澤。

    是裘澤的同學,他姓穆,長得像棵樹,大家都叫他木頭,和大多數人一樣,他並不怎麼喜歡自己的外號。

    木頭更不喜歡裘澤,作為學習委員,他怎麼都不能忍受班上有這樣一個留長髮經常逃課的傢伙。尤其讓他火大的是,不管怎麼用功念書,每次考試都只能跟在裘澤的後面吃灰。

    和大多數遠景學生一樣,木頭家裡很有錢。可他尤其愛擺老大的做派,於是樂得當他小弟占點便宜的人不少。他學習成績也不錯,就總是想,如果沒有裘澤這個另類的話,人生就完美了。

    「哼,又逃課了,我給你記著呢,寫品德評語的時候我會報告給老師的。」木頭遠遠就大聲叫喊,活像個愛打小報告的十歲女生。

    裘澤沒有理他,他壓根兒就沒有聽見,也沒有看見木頭。他還在想著照片上的鬼影,如果是奶奶顯魂,為什麼會露出那樣子的表情,是要提醒自己什麼很要緊的事情嗎?  

    「看你的長頭髮,像個女人似的,真搞不懂你怎麼能考出那些分數。我看你是作弊的,是吧,哈,你是作弊的!」攻擊裘澤讓木頭覺得很興奮,咕咚咕咚把手裡的一罐可樂喝了個乾淨。

    旁邊的人附和說:「說不定他留這麼長的頭髮,就是方便考試的時候藏小紙條。」大家都知道不會是這麼回事,只是湊個趣而已,這讓木頭越發興高采烈起來。

    可是裘澤還是低著頭,看都沒看木頭一眼。

    「喂,你這個傢伙!」木頭喊。

    裘澤沒有反應,這讓木頭覺得自己在唱獨角戲,有些無趣。

    「喂!」他又惡狠狠地喊。

    木頭覺得身邊的同學都在看他,裘澤的態度讓他很沒有面子,他覺得自己不再做些什麼,就下不來台了。他捏了捏手裡的可樂罐,咬了咬牙,呼地朝裘澤扔過去。

    其實木頭只是想嚇嚇裘澤,好叫他知道自己不是可以隨便忽視的人。可是他的準頭很差勁,可樂罐重重地打在裘澤臉上,磕破了他左邊的眉角。

    噹啷啷,可樂罐掉在地上滾開了。裘澤捂著眉角,抬起頭,看見幾步之外張大了嘴的木頭。

    煤球從裘澤的脖子後面爬了出來,露出半個腦袋、一隻眼睛,盯著木頭吼了一聲,要為主人助陣,可惜它剛睡醒,沒開嗓,聲音輕得除了裘澤誰都沒聽見。  

    大家都往這裡看過來,老張也是。涼茶還剩了一點點,他又抿了一口,饒有興致地瞅著少年們的糾紛。

    木頭愣了幾秒鐘,從鼻孔里重重哼了一聲,抬起下巴,急匆匆地走開了。和他在一起的幾個男孩也跟了上去,其中的一個向裘澤聳了聳肩,表達了自己的遺憾。

    裘澤輕輕嘆了口氣,然後意識到天已經開始暗下來了,如果不趕緊回去,他會錯過來送箱子的快遞員。

    幾個眼尖的女生瞅見了煤球,正唧唧喳喳指指點點。還沒等她們看得更清楚,就遺憾地看到裘澤揚手招了輛計程車。

    車裡有股臭鹹魚的味道,頑固地從汽車香熏的桂花香氣里冒出來。前排座椅的後背上被某個乘客私自貼了小GG,印著一個看起來無所不能的私家偵探的手機號。下午的好陽光不知在什麼時候已經全都不見了,裘澤的眉角還在痛,胸口被思緒塞滿了,把心擠得很難受。

    計程車沒法開到家門口。裘澤下了車,弄堂口上方「福興里」的字跡已經斑駁得看不出原本的顏色,電話間的老阿姨笑著和少年打招呼。這個亭子間已經存在了許多年,除了待在裡面的阿姨越來越老外,唯一的改變就是在七八年前這裡開始兼賣雜貨了。

    「回來啦。」老阿姨沖裘澤點點頭。  

    「嗯。」

    他奶奶還沒有失蹤的時候,和街坊們關係並不好,大家都覺得這個十年前搬進來的老太婆古怪又神秘。可是那一天之後,街坊對裘澤的態度就不一樣了,雖然這個小男孩和他奶奶一樣不愛說話,但大家認為這完全是有理由的。

    「多不容易啊!」老阿姨見裘澤走過,沖旁邊擺彩票攤的山羊鬍老先生說。

    「命運多舛啊,我早就說過,那個時候他奶奶……」「山羊鬍」忽然停住不往下說了。除賣彩票之外,街坊們都知道他還是個算命先生。

    「那個時候怎麼了?」老阿姨追問。

    「山羊鬍」捋著山羊鬍,只是搖頭不說話。他這時的表情和十多年前在城隍廟擺測字攤時一模一樣。

    弄堂里家家戶戶都開著小窗戶,裡面傳出刺啦刺啦的炒菜聲。大家燒菜做晚飯的時間都是差不多的,一家開始做菜之後,香氣會讓鄰家也趕緊燒起來,很快整條窄窄的弄堂里就溢滿了各種各樣的飯菜香。

    裘澤的家在數過去第二條小岔道的最裡面,他走進去,看見地上掉了一條綠領巾。他知道自己或許該拾起來,可是做好事也是要有心情的,現在他心情糟糕得連彎腰拾東西的力氣都沒有。  

    「陽陽吃飯了……」他對門的鄰居扒著門探出身子喊。她兒子陽陽總是在路上扔各種各樣的東西,並且固執地認為沒有這些路標就會不認識回家的路。

    一個人從後面趕上來,騎著的助力車上綁著個紙箱子,停在裘澤家門口。他在對運送單上地址的時候,裘澤摸出筆,接過單子簽收了。

    暗紅色的木門經過了幾十年風雨,蛀朽得不那麼厚重了,推開時發出吱吱呀呀的聲響,小孩急促的奔跑聲噼里啪啦由遠而近,他一定忘了撿路標。裘澤把紙箱搬進門,單薄的身子向後一靠,砰的一聲把世界關在門外。

    走道昏暗,但裘澤沒有空出的手來開燈。他順著熟悉的味道慢慢向里走。左邊是空蕩蕩的廚房,右邊的門關著,裡面也是空蕩蕩的。同樣,前方兩扇緊閉的門後面也必然是空蕩蕩的,什麼都沒有。住在一樓的鄰居已經在幾年前搬出了古老的里弄,住進了鋼筋水泥樓房裡。現在這幢兩層樓大房子裡的住客不算很多了,一個十七歲的少年、一隻兩歲的小黑貓,以及一窩吃了很多種口味滅鼠藥所以一直興旺不起來的老鼠。

    箱子不輕,上樓的時候每一步都踩得木樓梯騰騰響。裘澤沒興趣做毫無意義的事,所以鄰居搬走後樓上自家的門從來不鎖,現在肩膀側過來輕輕一頂,門就開了。  

    把箱子穩當地放下,裘澤從旁邊的毛巾架上取了塊藍白條紋的毛巾抹去臉上的汗。右手邊有兩根細尼龍繩沿著牆垂下來,一根粗些,一根細些。咔嗒細繩被拉了一下,上面的吊扇開始轉動起來。

    在一座城市裡,總有些地方時間過得特別快,而另一些地方則相反。這間屋子和包圍著它的整幢樓整條里弄,無疑就屬於後者。

    地板是一長條一長條的水曲柳拼接在一起的,現今變成了褐色,但木紋依舊清晰。這地板從來不上蠟,至少在裘澤記憶中的十幾年裡從沒有過。時間把木板浸潤得越來越柔和親近,穿著拖鞋走在上面,感覺軟而有彈性。

    天花板有近四米高,讓本來就寬敞的房間有了堂堂正正的氣度。沿著頂角線裝了兩盞日光燈,開關就是門口的那根粗繩,用壞燈管以後,是要搭著梯子爬上去換的。刷的牆粉有的發黃、有的剝落,還有的印了些許水漬。它們正和這座建築一起衰弱下去,裘澤從未起過重新粉刷的念頭,他覺得現在這個樣子……怎麼說呢,很和諧。

    門後是一沓報紙,裘澤取了兩張,鋪在吊扇下的八仙桌上,然後把箱子搬上桌。煤球爬到他肩膀上,順著手臂上了桌子,又抱著一條桌腿滑下地去。顯然它四肢的長度不能很好地完成這個動作,和往常一樣,滑到一多半的時候它就抓不住桌腿摔了個龜肚朝天,花了幾秒鐘翻過身來,自顧自玩去了。

    這就是家裡的餐桌,四把圍攏著八仙桌放置的靠背椅子,其中的多數已經很久不使用了。只有對著門的那把,才會在吃飯的時候拉出來。裘澤常常覺得其他三把椅子已經在地板上生了根,再不會移動。所以每次清掃房間的時候,他都會把椅子四腳朝天倒放在桌上,用拖把將地板拖上好幾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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