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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只是她一走進客廳,就不由得愣住了。

    先前玄關與客廳之間,有一道四扇的紅木屏風擋著。這紅木屏風倒也不是新做的,但也只是一九四九年前的尋常式樣,就收藏價值而言,頂多算是紅木愛好者的入門級藏品,十分稀鬆平常。

    一轉過來,就瞧見一間寬寬敞敞的客廳。布置算得上是相當混亂,八仙桌羅漢床,各色櫥櫃椅子還有條案炕幾,排放之間沒有一點章法,就像是第一次玩過家家遊戲的粗莽小男生隨手放置的。

    這些家具,大多數都和玄關處的紅木屏風一樣,雖然不假,但也只是相當初級的玩意兒。上面還積了薄薄的灰塵,陽光從窗戶照進來,有些家具上不知多久前留下的手印子清楚可見。

    光就這些,當然不可能讓俞絳愣住。

    有些東西,縱然經過了千百年時間的洗刷,卻越顯出光芒;即便把它們和其他混充的類似物件堆放在一起,也能生發出勃勃的生機,昂然顯出自身的截然不同來。

    在客廳盡頭的一面牆下,並沒擺放任何的家具,而是沿牆腳放了一排大大小小形態各異的瓷器。有壺有瓶有樽有罐。其中就有一個極秀麗的瓶子,細圓口短頸豐肩,一條青肚紅鱗的胖魚豎著背鰭微張著嘴輕輕擺尾,正是一款清康熙年間的青花釉里紅鱖魚紋梅瓶。

    康熙釉里紅和俞絳家窗台上那個不知什麼時候就會摔下來的嘉慶釉里紅完全不可同日而語。瓷器的燒制,向來是和皇朝的興衰分不開的。太平盛世時的瓷器精美華麗,而皇朝到了窮途末路的時候,官窯里燒出的瓷器也像被抽掉了骨髓,沒有了氣力。所以整個清朝,最好的瓷器是康雍乾三朝,乾隆之後,大清朝的國力日漸衰竭,瓷器燒制也隨之沒落。

    而康熙釉里紅的價值幾何,舉一個比較實在的例子,三年前蘇富比拍賣會上拍過一件團花搖鈴樽,尺寸比眼前這個稍小,成交價是一千三百多萬元人民幣。通常來說,這般大小的康熙釉里紅瓷器,品相稍好一些的,計價都要上百萬。

    在這一瓷器的邊上,放著些銅爐,其中有幾尊像是貨真價實的明宣化爐。這還不算,在銅爐的一邊放了一個乾隆年間的銅胎掐絲琺瑯扁壺,壺口兩側兩隻金象探出頭來,垂下長鼻彎做壺耳,對著俞絳的壺身正面一條五爪金龍騰躍在藍底各色花卉和雲紋上。雖然逆光擺在了陰處,尊崇威嚴之氣卻直逼上來,讓人立刻就把旁邊也足足值得上幾十萬的宣化爐忘在腦後。

    還有還有,那藏在八仙桌和幾張椅子後面,只露出了小半個身子的是什麼?俞絳繞過去走到它的正面,低下頭仔細端詳,這居然是件紫檀嵌琺瑯面腳踏。腳踏本是古時上等人家裡主人的托足之具,也可做下人的坐具,這件腳踏居然通體用紫檀雕成,再飾以五彩琺瑯,可謂裝飾奢華了。

    俞絳看了又看,甚至還彎下腰瞧了眼這腳踏的內翻拐子板足和五寶珠紋的花牙子。沒有錯,該是比那邊的扁壺晚不了太多年代,清中期的。

    雖說紫檀家具極為少見,康熙青花釉里紅梅瓶和景泰藍扁壺也是上等的精品,但以俞絳的見多識廣,就自己家族裡的藏品,比這更珍貴得多的也比比皆是。就連那晚去的老黃家裡,這個品級的藏品也有不少。要達到讓俞絳側目的程度,這幾件東西還遠遠未夠檔。

    可是俞絳本是準備看到一屋子假貨的,剛才不陰不陽的怪話也放過了,現在竟然瞧見了真品,還是相當不錯的真品,不由得讓她有挨了一悶棍的不慡感覺。

    龐心岩卻還一如剛才般溫和有禮,微笑著說:「以俞老師的眼界,大概這間屋子裡,能看得上眼的,也有兩三件東西吧。」

    他說著把康熙青花釉里紅梅瓶和乾隆景泰藍扁壺搬到了八仙桌上,又彎腰把腳踏也搬了上來,拍了拍手上的些許灰塵。

    「就這三件還行,您說是吧?」他說。

    裘澤也沒想到會是這樣的情況,這三件古玩是開門的真品,且都保存完好。要是送到大拍賣會上去,拍出上千萬的高價他都不會太意外。

    手手兩眼放光,他雖然看不懂紫檀腳踏,但梅瓶和扁壺實在是太漂亮了,誰都知道這是珍品。

    「這東西值多少錢?」手手拉了拉裘澤的衣袖問。

    「值……很多。」

    「很多是多少?」

    「要是比起來,你先前買的那款象牙微雕,勉強算贈品級的。」

    手手倒吸了口涼氣,揉揉眼睛仔細盯著三件寶貝看,越看越興奮。

    手手的腦子可好使著呢,這龐心岩擺明了是要把東西賤賣的,再說還有俞老師在旁邊看著,只要能買下來,價錢上絕對吃不了虧。至於錢嘛總會有辦法的,大不了分裘澤一件,再跟別人借一點。

    但是最關鍵的一點,還是要等俞絳來確認。

    「俞老師,這三件東西是?」手手問。

    「康熙年間的青花釉里紅,乾隆年間的銅胎掐絲琺瑯,還有這個紫檀嵌琺瑯腳踏,道光或者嘉慶年間的。」龐心岩回答手手。

    然後,他轉過臉,問俞絳:「俞老師,您看我說得對不?」

    手手也用期待的眼神瞧著俞絳。

    龐心岩雖然還是很和善很謙遜地笑著,但那話里的意思,只要俞絳點頭說對,就等於把剛才在門口說的怪話自己吞回去。

    俞絳背著手,臭著臉,斜著眼,想再看出些毛病來。只是眼前的東西真得不能再真,她本事再大,也沒法把真東西變成假的。

    無奈何,正準備捏著鼻子應下來,忽然聽見了一聲貓叫。

    煤球恰恰在這個時候從裘澤的脖子後面爬了出來,趴在肩膀上叫了一聲,然後後腿一蹬,就跳到了放在八仙桌上的腳踏上。

    「別亂動,馬上出門讓你尿。」裘澤生怕煤球把不遠處的瓷瓶碰壞,連忙伸手把小貓捉回來。

    只是他在把貓拎回來的時候,手不免會和紫檀腳踏接觸。

    稍稍一碰,裘澤的臉色就變了。

    「真奇怪的貓,這是你給它選的馬甲嗎?」龐心岩驚訝地看著煤球。

    裘澤對他笑笑,用指腹輕輕撫了撫煤球的腦袋。煤球沒有再爬回裘澤的後領,而是蹲在他的肩膀上,輕聲咕唧著。因為穿著龜甲,小貓的蹲姿和趴姿差不太多。

    裘澤卻不管煤球,立刻伸手再次去摸那張腳踏。然後他抬起頭,沖俞絳比了個動作。龐心岩站在裘澤這一側,看不見他臉上的小動作。

    俞絳原本已經打算說些什麼,這時立刻住嘴,眉毛擰了起來。

    裘澤又伸手碰了碰那個釉里紅梅瓶和景泰藍扁壺,呆呆沖這兩件東西看了幾秒鐘,抬起頭來,神情間還有些許疑惑,卻張口沖俞絳再次比了剛才的嘴形。

    沒有錯,這三件看起來真得不能再真的古玩,手一碰上去,傳回來的感覺竟然是只一兩年,還算得上是新鮮出爐的新仿品。

    這幾乎是對他古玩眼力的大嘲笑,如果沒有這種特殊能力,今天連俞絳一起就得栽在這兒了。

    先前進屋,他曾經碰過那些老紅木家具,感覺沒錯,都有幾十年的時光烙印。本來龐心岩把三件東西搬到八仙桌讓三人細看的時候,如果是真品,隔這麼點距離他就該有點感覺了。但裘澤也和俞絳一樣,還在驚訝怎麼會有這麼好的真東西,要不是煤球這一跳,他就忽略過去了。

    俞絳伸手拿起了梅瓶,從瓶口看到瓶底,再一溜地看回來。她放下瓶子,再拿起扁壺細看。向來她鑑別古玩,就沒有這麼仔細認真過。

    然後她看向裘澤,眼神中還帶著些許的不可思議。

    裘澤回給她一個確定的目光,又極輕微地搖了搖頭。

    俞絳輕輕噓了口氣,她決定信任一次徒弟。

    「你想聽我說什麼呢?」她問龐心岩,語氣很挑釁。

    龐心岩一愣。

    「你是不是很想聽我說它們是真的?」

    手手愣住了,瞧瞧桌上的東西,又瞧瞧俞絳。

    「難道它們不是嗎?」龐心岩奇怪地問。

    到目前為止,他的演技還完美無缺。

    「當然不是,一堆全都是假貨。」俞絳斬釘截鐵地回答。

    龐心岩張開嘴,一臉的不可置信。

    其實俞絳這樣的態度已經是很有所保留了。如果是往常被她認定是假貨,肯定要大肆嘲笑對方一番,再隨手砸掉東西才肯罷休的。

    「俞老師,你再瞧瞧,這一屋子都是假的?」手手不甘心地說。

    「有什麼好瞧的,這就是一個套,你要愛鑽就自己鑽去吧。」俞絳心情複雜,惡聲惡氣地對她的學生說。

    手手一縮脖子,只好跟著俞絳往外走。

    龐心岩看著幾個人這麼走出去,沒有再說什麼話。

    等煤球找了個干土堆尿完,三人叫車回了南街。裘澤當然不會讓煤球再趴回自己的脖子後面,扔了張紙巾讓它自己蹭完,揣進了口袋裡。

    到了南街口和手手分開,裘澤問俞絳:「要不要回去?」

    「回去?」俞絳奇怪地問,「難道那三件東西是真的,你想自己獨吞?」

    裘澤黑著臉,難道自己的品格在俞絳眼裡那麼信不過嗎?

    「那些東西是假的,但您也沒看出來,對吧?」

    這回輪到俞絳臉色難看了。

    「居然有造假能瞞過您的眼睛。這太奇怪了。」裘澤還在講。

    俞絳的臉拉長,眉毛就要豎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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