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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已經很久很久,沒有在這樣的氣息下,放鬆地聊天了。轉瞬間,舊日的時光浮現在眼前,許許多多的記憶飛舞起來,像是陽光下的灰塵。也像是夢,一夢,十年就過去了。
所以聽見他這麼問,我很高興。原來我們的好奇心都還在啊。於是我就喝著咖啡,對梁應物說起這一年間,我遇見過的古怪事情。
一個多小時後,我停下來,咖啡已經見底了。
「都說完了,就這些?」他說。
「對啊,我嗓子都說幹了。」
「可是,三四月份的時候,你發了個微博,我還記得那句話『歷史和未來一樣,有著無限的可能性』。我覺得有意思,特地打電話問你。當時你說,是一個自殺的考古學家隨手記在本子上的想法。你還說那本本子上的東西很有意思,等有空了,拿給我看看。這個事情,你怎麼沒提?」
我拍了拍額頭:「啊,我居然把這樁事情忘記講給你聽了。嘿,這件事情的古怪程度,可是更超越了我剛才說的那兩件事呢。」
於是,我就從陽傳良缺席新聞發布會說起,說到在下一個新聞發布會上得知他的死訊,趕去參加追悼會看見的波折,三月二十九日那晚MONTHEBOND餐廳里的故事和露台上的縱身一跳,未亡人舒星妤的請託,信的出現和楊展的失常,及至圍繞著武夷山市精神病院的四十七宗自殺事件,和陳髮根的懺悔。
「你說這事奇不奇怪,楊展分明沒有下藥,但是陽傳良卻也自殺了。而楊展知道了自己沒有下藥之後,自己又自殺了。」最後我感嘆道。
梁應物卻沒有答話,而是用一種很奇怪的眼神看著我。
「怎麼了?」我問。
「我腦子有點亂,讓我緩一緩。」他收回目光,望向窗外來來往往的路人。那兒太陽把過往的行人都曬得懶洋洋的,走路的時候,都是慢騰騰地踱步。
我心裡一動。亂?有什麼可亂的,我把事情的經過都說得清楚明白,這種時候說腦子亂,需要一點時間來整理,難道他竟然想到了楊展和陽傳良是為什麼自殺的嗎?
怎麼可能,我就這麼說一遍他就能猜出來的話,那我算什麼,我一向覺得自己的智力想像力還蠻贊的呢。雖然我也常常覺得,梁應物思路清楚頭腦敏捷,但也沒誇張到這種程度呀。
我心癢難熬,既不願意相信梁應物真有所得,又很想要知道,他到底琢磨出點什麼。就這麼過了幾分鐘,終於忍不住問:「看完風景了沒,你到底想到什麼了?」
他轉回臉,似是還有幾分感慨未散去,卻反問我說:「你先前,為什麼會把這樁事情忘記說呢?」
「忘了就是忘了,有什麼道理好講的。」
「可是,這件事情離奇詭異的程度,的確勝過了你說的其它事情。而且,這件事情還沒有答案,一般來說,花了很大的力氣卻依然沒有結果,會記得更牢才對,為什麼你偏偏忘記了呢。」
被他這麼一說,我也覺得奇怪起來,剛才竟沒有第一時間記起這件事。但嘴裡卻還硬著,說:「總之就是忘記了,這有什麼好多說的。」
梁應物輕輕搖頭,說:「其實,你在潛意識裡,已經知道答案了。或者說,你至少已經意識到正確的方向。但是那條路通向的是個你不喜歡的地方,所以,你下意識地自我屏蔽了。」
「胡說八道,我怎麼可能已經知道答案呢?」
「因為你剛才所說的事情,按照你得到的線索,是可以邏輯推斷出進一步的結果的。我不相信你想不到。只是這個結果……」
「邏輯推出進一步的結果?你是說,楊展和陽傳良為什麼自殺,能推出來?」
梁應物點頭:「陽傳良死前曾經咬自己的手,很顯然他這時搞不清自己在不在夢裡。」
「但是他咬痛了,還不醒悟?」
「此夢非彼夢,我們只是在夜晚真的做夢時才沒有痛覺,如果他認為這人世就是一場夢,會痛不能說明任何問題。所以他的咬手除了證明他仍被『夢』困擾外,什麼都說明不了。而楊展死前也是一樣,他最後反覆說一切都是虛妄。你想他費盡心思布了這樣一個局,卻對是否要等到最後的結果毫不在意。說明他在行將拋棄生命之時,也只要出口氣就行,並不求完美。這幾乎難以理解,除非他覺得現實的一切是虛妄,沒有意義,所以只要自己心裡舒服了就行。他也是覺得自己在夢裡啊。」
「但是……但是……」我想要反駁,卻說不下去,因為我已經知道,梁應物的意思是什麼。這的確是邏輯推斷就能簡單推到的東西。
梁應物接著說:「陽傳良沒有吃藥,卻還是認為這個世界是場夢,自殺了。他不是一個容易被影響的人,那麼他會自殺的原因就只有一個——有其它的證據讓他相信,他真的在夢中。也就是說,一個錯誤的引導,讓他找到了正確的方向。正如宣傳單上說的,瘋子的想法,有時是天才的想法。楊展在看到信就,就意識到了這一點。」
「然後楊展也找到了這個世界的確是一場夢的證據,所以他也自殺了?」我喃喃道。
「只有這個答案,這是唯一符合邏輯的答案。但是這個答案太難以讓人接受了,接受這個答案,等於接受有兩個智力超群的學者,在正常的思維狀態下,判斷出他們所處的世界——也就是我們所處的世界,其實是一場夢境,然後為了脫離夢境,毅然自殺;也等於接受我們的這個世界,這間星巴克咖啡館、外面的行人、天上的陽光、你我渡過的幾十年光陰,都是一場夢。你潛意識裡已經意識到了這個答案,但是你把它拋棄了,並且很快不再想這件事,試著將它忘記。這就是為什麼你剛才在說到今年碰到的事情時,會把它自動過慮。說到底,這就是人心理系統的一種自我保護。」
「自我保護?為了不識破一切是場夢嗎?這算什麼,真實版的《駭客帝國》嗎。」
「但也許他們是錯的呢,他們想錯了呢?」梁應物笑笑,只是笑容里,少了幾分平日裡的鎮定。
「但既然已經談開了,不妨讓我們猜一下,讓他們確認一切是場夢的證據是什麼吧。」他說。
被梁應物點破了迷津,我的頭腦立刻清楚了很多。也許正如他所說的,這一切在我不知不覺中,在我的潛意識裡,早已經想過一遍了。
「陽傳良顯然是在參觀的時候,就想到了什麼。那就必然是平時念茲在茲的事情,只有這種始終在腦海里盤旋的問題,才會在這麼短的時間內和『一切是場夢』的假設起反應。而陽傳良一直惦記的事情,就是那本小本子上的事。」
「是什麼,我可沒看過那本小本子。」梁應物問。
「就是過去的無限可能,不確定的過去。他在典籍記載中和考古發現中,發覺歷史中有許多自相矛盾的地方。這種矛盾,非常難解釋。」
我舉了幾個例子給他聽,聽得梁應物的眉頭立刻就皺了起來。
「所以,陽傳良才會突發奇想,說如果歷史本身就有許多分支,有多種可能性,和未來一樣是變化的不可確定的,那才能解釋這一切。但是他也就是那麼隨手一寫,因為已經發生過的事情,怎麼可能有變化呢。」
說到這裡,我深深吸了口氣。
「但是,如果一切是場夢,就不一樣了啊。」
「是啊,是夢,那就不一樣了。」梁應物嘆息著說。
我們每一個人都做過夢,常常在夢中,我們也有著夢的記憶。如果說把我們晚上做的夢,看作一個世界,那我們在夢裡的記憶,就是夢中世界的歷史。但是夢是多變的,夢裡的記憶,也是會變化的,常常這一刻覺得自己經歷過這些事情,轉到下一個夢中的場景,又覺得曾經歷過的事情變成了另一副模樣。也就是說,夢中世界的歷史,是變化莫測的。
所以,如果現實世界是一個夢,那麼歷史中的諸多矛盾之處,就可以解釋了。因為歷史的確是在不停變化的,它可能是這樣的,也可能是那樣的。
可以說,這是陽傳良所能找到的唯一解釋。非此,不足以解開困擾他多年的那些謎團。
「只是,這也僅僅是一個假設,還是一個極違反常理的假設。他怎麼能這樣堅信不移,竟致自殺呢。」我說。
「那是因為,我們的立場和陽傳良不同吧。對我們來說,這的確只是個假設,完全不能和生命的重量相提並論。但對陽傳良來說,那麼多年來,他每天都在思考這些問題,肯定設想過許許多多的可能性,但是沒有一種能夠完美解答。他對這個謎團下的功夫,了解的程度,和我們是不能比的。所以當一個完美解答突然出現的時候,受到的震撼,也是我們比不了的。儘管這個解答太離奇,但對一個十幾二十年來試過幾十幾百種解答未果的人來說,就是唯一的解答,甚至是正確的解答。要知道,學者鑽起牛角尖來,可比普通人要犟多了。」
「屁正確的解答。」我說。
「而且,陽傳良是苦思兩天後才自殺的。如果僅僅是對歷史多種可能性的解答,根本不用想這麼久,這種他平日無時或忘的問題,只要點個醒,立刻就能想明白。或許,他是又找到了其它的證明,進一步確認過,才自殺的。」
「其它的證明?」
「嗯,至少我想,楊展找到的證明,肯定不是什麼歷史有多種可能。」
我想了想,立刻點頭。楊展和陽傳良曾經關係很好,陽傳良又是個很願意把他的難題拿出來和大家討論的人,所以楊展應該知道關於那些歷史謎團。但知道歸知道,他不是研究歷史的,就算猜出來,也不可能對他造成多大的震撼,最可能的態度是和我們一樣,覺得一個假設而已,至於那麼確信,然後自殺嗎?所以對楊展能有觸動的發現,一定是在他本領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