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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鞋子不行,我跑到前面花壇里,弄了根一米多長的樹枝,想把鞋子挑上來。撥撥弄弄了幾分鐘,樹枝前端終於勾進鞋裡,小心翼翼慢慢往上挑的時候,往下面飄了一眼,就在先前鞋底蓋著的地方,有東西從泥里伸了一截出來,陽光下泛著森白的暗光。我手一抖,鞋子又掉了下去。
我呆呆看著重新掉下去的鞋子,心想許是看錯了,又伸樹枝下去,這次容易了許多。把鞋子挑上來扔在一邊,我根本無心理會,再一次把樹枝伸下去,來回地撥弄出來,想要看個清楚。
白森森的一截,再把旁邊的土撥開,是第二截、第三截……那是人的手。
不是手套,而是手。確切地說,我最初看見的是一截指骨,現在用樹枝撥了一陣,一個完整的手掌骨骼出現在我眼前。手很小,應該屬於孩童,看不見腦袋及身體其它的部位,想必是埋在了更深處。
在這樣一處荒涼無人的精神病院裡,久旱成澤的水塘中,出現了一具白骨。
陽光照在我的皮膚上,被從骨子裡泛出的森寒沖走,沒有一點暖意。
在這座精神病院裡到底發生過什麼。眼前的這具屍骨,會不會和我的來意有什麼關係。
我摸出手機要報警,卻又放了回去。把鞋子裡的泥舀乾淨穿上,又找了些糙葉子把鞋面和褲子儘量擦乾淨。身上少了幾斤泥,其實看起來並沒有好多少,還是從泥里撈出來的模樣。
屍骨已經不知在泥里陷了多少年,警察早一刻來晚一刻來,並無多少關係。但警察來了,恐怕我就不方便繼續在這精神病院裡四下行走。掉進水塘之前,我本沒想著進兩幢樓瞧瞧,打算逛一圈就離開,去找武夷山市精神病院搬遷後的新址。但現在我改主意了,這座人去樓空的精神病院裡,還藏著不少秘密。甚至也許並沒有什麼「新址」呢,到底這座精神病院是搬遷了還是廢棄了,真說不準。現在想來,如果搬遷,打114的問詢電話,該有結果才對。
兩幢相對而立的樓,格局是一樣的。一樓都有個大廳,我猜西樓里是病人的接診或會客活動的大廳,東樓里的是食堂。我先進了西樓。
和先前的傳達室里一樣,空空蕩蕩,什麼都沒有。門開著,鎖壞了。門上有些雜亂的腳印,像是被踹壞的。腳印不大,不似成年人。我不禁又想起了那具屍骨。
二樓開始,就是一間間的狹小獨立的房間,無疑這是病人住的。幾乎所有的門上都有踹痕,約有半數的門被踹開了。在這些房間的牆上,有大片大片的留痕,其中只有少數是可辨認的字跡,大多數是無意義的線條,及複雜的幾何圖案,還有一間房間,四壁都畫滿了畫,各種色塊拼在一起,十分絢爛,如印象派畫家的作品,只是在這間房裡呆著,各種色塊撲面逼來,其中飽含的怪異情緒,讓觀者暈旋,十分不適。
房間裡都沒有任何東西,徒留四壁。玻璃窗很多是碎了的,屋裡還可以見到些石頭,應該就是把玻璃砸爛的兇器。風從各種形態不一的碎洞裡吹進來,發出嗚嗚的低嘯聲。今天的風還不算大,如果到了大風天,這一整幢樓里,就是四處的鬼嘯聲了。
這些砸碎玻璃的石頭,實在太像頑童的傑作。這片荒蕪的精神病院,恐怕變成了附近孩童的冒險樂園。踹門砸玻璃,都是男孩子愛乾的勾當。那麼水澤里的屍體呢?
在至少兩個房間裡,我發現了殘留在地上和牆上的血漬。其中一處血漬呈放射狀四處飛濺,這慘烈的情狀,讓我幾乎可以嗅到當日血還未凝時,那滿屋的血腥氣。應該是割破了主動脈,比如脖子,鮮血才會這樣噴湧出來。
這意味著什麼,我現在還不知道。我不熟悉精神病院,說不定每家精神病院裡,都有一些用激烈手段自剄的病人呢。
每一間病房裡都有故事,這些故事籠在陰冷的迷霧中,看不見輪廓,只能聽見若有若無的細細喘息。我走在長長的走廊,仿如在故事間穿行,那些由一顆顆怪異腦袋織就的氣場至今仍在蒼白的樓道里盤恆不去,讓我心頭髮緊。走出西樓時,我竟鬆了口氣,陽光依然不暖,但四周的氣息總算正常了。
然後我又進了東樓。
東樓的氣息,卻略有些不同。一樓是食堂和廚房,我直接上了二樓。這層的格局就和對樓不同,每間房間要寬暢許多,牆上也沒有塗鴉,看起來,應該是醫生辦公室。
當然,這裡的每一間房間裡,都空空如也,沒有椅子沒有辦公桌。然而我仿佛有種錯覺,面前的空間裡,有虛影晃動。大樓里逐漸響起聲音,期期艾艾的哭聲、尖銳的笑聲、神經質的說話聲,護士穿行在各個病房裡,醫生和看似正常的人們談話,有些人咆哮著被撲倒,注射鎮定劑,慌亂的腳步聲,許多人在跑動……
我使勁晃了晃腦袋,把這些臆想驅逐出去。
在二樓的另一間房裡,我又發現了血漬。許多年過去,血漬已經變成深褐色,但還是和其它的污漬截然不同,觸目驚心。我心裡卻更發寒,之前在西樓看見的血跡,說起來是在病房裡,病人的腦子有問題,做了什麼樣的可怕事情都有可能。但是,在東樓的醫生辦公室里,怎麼也有血跡?
而且,房間裡染了大面積的血漬,當然得快點找泥水匠來重新粉刷一遍,既然沒有粉刷,說明染血的時間,就在搬離之前。因為就要搬了,所以就不麻煩粉刷了。
可是,同時三處血跡……三個死者?整個醫院的搬遷,是否正與此有關呢?
無人能回答我心頭的疑問。我走到三樓,這層有一半是病區,估計四樓應該全都是病區了。
在三樓的另一頭,終於看見了一間不一樣的房間。
這間房不是空的。
房間有四五十平大小,一地凌亂。我往地上細細瞅了幾眼,那是一隻只的紙蛙和紙鳧,數量怕是有一兩百隻,隨意的扔在房間的各個角落。靠牆放著兩排緊挨著的鐵柜子,原本都該是鎖著的,但現在外面那排有兩個鐵柜子被撬開了,裡面曾經放著文件,但如今……這就是地上那些摺紙的來源吧。
我蹲在地上,拿起一隻紙青蛙,把它拆開,還原成一張紙。
劉春城,47歲,入院時間:1988.3.23,重度精神分裂。
徐衛國,38歲,入院時間:1990.10.07,中度躁狂症。
劉月娥,33歲,入院時間:1991.5.5,焦慮性神精症。
……
這似乎是一份病人名錄的部份。我看了一遍,沒有我熟悉的名字。
是的,我的確在懷疑,當年楊展會不會在這座醫院裡住過一段時間。
我又拆開另一隻青蛙。依然是名錄,沒有楊展的名字。
我拆了十幾個摺紙,少部分是名錄,大部份是病人的診療檔案,比如用了什麼藥,效果怎樣,定期的談話摘要等等。
我搖了搖頭,這些對解答我的疑惑沒有任何價值。但原本我就覺得自己的猜想恐怕得不到印證,因為照舒星妤的說法,楊展是為了安心完成博士論文才回到老家的,這樣的話,他就沒有被收容進武夷山市精神病院的時間。而舒星妤所言是否確實,我可以在回上海之後,找到楊展當年的博士生導師印證一下。
拆到一隻紙鳥的時候,出現了新的信息。這是一份評估報告的第一頁,評估的內容,是武夷山市精神病院所有醫生護士的精神狀態。受託評估方,是南平市精神衛生中心。
然而任何此類報告的第一頁,都沒有多少有效信息,基本上就是個封面。上述的這些,就差不多是這第一頁上全部的有效信息了,哦,還有一點,評估的時間是1992年9月。
這份報告極其古怪。我們總有這麼一個認知,就是整天和精神病人打交道的人,自己恐怕也不太正常。事實上呢,大概也的確如此,儘管都是受過訓練的專業人士,但在這樣一個氛圍里整天和那些瘋腦袋打交道,心理上總是會受到影響。這些影響倒不一定以精神病的方式體現出來,比如說形成一些怪癖來發泄壓力等等。但事實歸事實,有上級部門專門來評估,就是另一回事了。這簡直就是對武夷山市精神病院醫護人員專業上的不信任,這是打臉呀。在中國人的人情世故里,在面子文化深植的中國社會中,這種事情,幾乎是不會發生的。
但它既然發生了,就說明在這所醫院裡,發生了讓上級部門無法忽視的事情。
當年這裡的醫護人員,心理上到底出了點什麼問題?
我繼續拆紙鳥和紙蛙,希望能找到報告中後面的部分。
這一地的摺紙,顯然是到這裡玩耍的孩童所做。想必除了這一地的成果之外,還有許多被他們拿走別用了,要指望找全所有想要的資料,還真得憑運氣。我的運氣不好不壞,雖然沒有找到報告的其它頁,但卻找到了另一份報告。
嚴格說,這是一份報告的備份,時間是1992年7月,由武夷山市精神病院打給武夷山市衛生局的。整份報告就只有一頁紙,所以我也不必費心去找其它的部份。
報告的內容,是對自1992年1月以來的四起自殺事件進行剖析解釋。
四名死者中,兩名是病人,兩名是醫護人員。
病人分別名叫黃秀英和郭峰,一人跳樓當場身亡,另一人割喉送至醫院後不治。跳樓的黃秀英有嚴重抑鬱症,有幻聽和幻視。而郭峰則是燥狂症患者,平日裡常有自傷的舉動。這兩起自殺後,院方已經加強用藥,加強監護,杜絕此類事件再發生。
而兩名醫護人員,一名叫王劍,是個藥劑師,是因為感情問題,才跳樓自殺,和工作無關。另一個是護士,叫施翠萍,晚上睡覺煤氣中毒而死,到底是自殺還是意外,沒有定論。
報告以套話結束,說院方會加強對病人的監管,加強員工的心理建設,請上級放心云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