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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故事的學生在講述日記最後一頁的時候,故意壓著嗓子,讓聲音變得尖尖細細,尤其最後那句「為什麼」,聲線顫顫巍巍,繞著人的後脖子打轉。
「故弄玄虛。」
會這麼說話的,當然就只有那個瘦女人。
「嘿,怎麼就叫故弄玄虛了?」這學生不賣帳了。
「你這是學女人說話呢,還是學鬼說話呢。學得再像也沒用,你這個故事,一點意思都沒有,還不如前兩個呢。」
這一回,我也討厭起這女人來。本來就是大家玩兒的事情,何必這樣敗了興致呢。這種故事,聽聽就行,那麼當真,一板一眼的批駁,無趣得很。
當然,有一點她沒說錯,這個故事,的確遜色於前兩個,以至於一聽,就有極大水份,幾乎可以斷言是假的。
故事真不真,講故事的人當然最清楚。但年輕人氣盛,被這麼指著鼻子說,忍不下這口氣。
「有你這麼聽故事的嗎,你會不會聽故事。你今天是來參加活動來的,還是找茬來的?」
「我就是想聽聽,你們究竟知道些什麼鬼故事。但我可不想聽你的這種『鬼故事』。什麼洞庭湖上只有一艘的畫舫,還有供人休息的地方。就幾個小時的游湖,要那種能過夜的船艙作什麼。還有什麼沒有聲音的鬼船,一個小男孩的鬼魂來復仇,你看你啊,這輩子就沒見過鬼,壓根不知道鬼是什麼樣子的。」
「行,你見過鬼,你說說鬼是什麼樣子的?」
瘦女人縮在角落裡陰測測笑了一聲。
就在這個當口,桌上燃著的白蠟燭滅了。
這蠟燭滅得極突然。我並沒有感覺到有風,燭火此前也燒得很旺,火苗長得老高,這一下滅得無聲無息,就像是有個人在旁邊大力吹滅。
不對,如果人吹滅蠟燭,就像過生日許願時那樣,燭火會先向一邊傾,然後再滅。而剛才,是像蠟燭燃盡,或者是一下子沒了氧氣那樣。
所有人都被嚇了一跳,連那氣乎乎的學生也沒聲音了。
難不成真有鬼物窺伺?
「鬼,就是這個樣子的。」瘦女人說。
「喂,可別開這種玩笑。」胖子顫著喉嚨說,連氣都是虛的。
「今天你們坐在這兒,不就是想聽點真的嗎?」
「先點起來,先點起來。」胖子招呼服務生過來把白蠟燭重新點上。
畢竟這兒人多,又不是封閉環境,火重新燃起來的時候,剛才那一點的森森鬼氣就被驅散了。
「那你來說一個,我倒要聽聽,你能說出個什麼樣的故事來?」學生對瘦女人說。
「好。」瘦女人一口答應。
她答應得如此乾脆,讓我都不禁生出期待,想聽聽她的故事。
秦桑是一名雕塑師。他覺得自己有成為一名雕塑家的天份,所以一直以來都很用功。事情發生前一段日子,佛羅倫斯市送給市裡的大衛像運抵,安放在大劇院廣場上,秦桑天天跑去看。這是真品的原樣複製,每一條曲線,都和原作一模一樣。這一條條曲線看在眼裡,慢慢匯聚成了米開朗基羅的精氣神。
那些日子裡,每天回家以後,他都會做泥塑。這些奇怪塑像的原型,就是他白天在廣場上的那些小靈感。這些小靈感在他的工作間裡變成一個個半成品:一個下巴、半個肩膀、手背上的一條青筋、腿肚子上鼓起的肌肉。
從家裡到大劇院廣場要開近四十分鐘的車,秦桑風雨無阻地堅持了半個多月,從精神到肉體都很疲倦了。可是他卻越來越興奮,在此之前,他覺得自己到了一個瓶頸,然而現在,他有所預感,自己或許很快就會有所突破。他仿佛已經看到了大師起步的台階就在那裡。
秦桑決定放鬆一下,他去新華書店轉了一圈,買了些書回來。其中有一本是著名的《精神分析引論》,在封面上有這麼一行字「影響世界歷史進程的書」,並不算太誇張的廣告詞。
走過心理學類書架的時候,不知怎麼他就看到了這本書。要知道他本打算直奔另一頭的暢銷小說區。「精神分析」這四個字仿似有著妖異的魔力,讓秦桑不由自主地把書抽出來。
或者說,他受到了一種指引。
瘦女人說話的語調很平淡,沒有故作起伏之態。但她說的故事,仿佛是個上帝視角,又像是在念一篇小說。如果按照她先前對別人故事的標準,她自己無疑也是不合格的。
大學生把嘴撇在一邊,顯見得對這個故事非常不待見。
我則另有一種新奇感,聽得津津有味。
這本書的封面上印著弗洛伊德的肖像,彎曲的眉毛收攏著,瞳仁深邃,很有精神病人的那種沉默的瘋狂。弗洛伊德的眼睛幽深無比,看著看著,就像是要被吸引進藏在封皮裡面的無盡漩渦里一樣。秦桑把眼睛移開,他認為通曉人類的精神世界,是一位雕塑大師必備的素質。他的好朋友就曾經向他推薦過,讀一些弗洛伊德的作品有好處。
所以他就把這本書買了回來。
回到家裡,他用鑰匙開了門,甩了皮鞋,穿著從酒店拿回來的拖鞋,從冰箱裡取了瓶酸奶,然後窩進客廳的皮沙發里。他本來想先看看買回的一本懸疑小說——東野圭吾的《白夜行》,據說看完能讓人冰寒徹骨。但不知怎地,他還是翻開了《精神分析引論》,儘管這和他放鬆的初衷有些違背。
他已經做好了硬啃學術專著的準備,出乎意料的,這本書並不算難讀。或許因為這是弗洛伊德講稿的合集,當然優良的翻譯也功不可沒。
紙張的質量不是很好,反面的字會在這面透出來,化成一團團的暗影。一行接著
一行讀下去,暗影們交織起來,慢慢構築成一個奇異的世界。
文字的確還比較好讀,可是三四十頁讀下來,頭殼裡像有一根根抽住的筋,箍著他的腦子,一伸一縮。這本闡述心理世界的書,每翻過一頁,都要把秦桑的精神抽走一些。
那些抽走的精神去了哪裡,應該是去了潛意識裡了吧,那兒有另一個藏在陰影中的世界。
秦桑閉起眼睛,打算歇一歇。
下午的日光從窗外照進來,透進秦桑合起的眼皮,讓眼球有暗紅色的光感。在這赤色的世界裡,剛才讀到的東西,慢慢的浮了起來。
那是些關於失誤動作的精神分析,一種利用表面微不足道的痕跡,挖出深埋在地下的根須的方法。
昏昏沉沉間,秦桑的大腦卻沒有休息,而是在水面下繼續運行著。於是,秦桑想起了自己剛乾過的一件蠢事。那是一個口誤,發生在前天。
那天他去赴個飯局,走進包房的時候一桌人只到了兩個。
「看樣子我到早了。」他說。
可是話到嘴邊,竟說成了「看樣子我得走了。」
並不是什麼了不得的口誤,所以四十多個小時後,秦桑已經幾乎忘記了這次小洋相,弗洛伊德讓他又一次想起這件事。
重新記起來的時候,秦桑很自然的明白了當時自己為什麼會那樣說。因為這本書上有一個近乎一模一樣的案例。
曾經在英國下議院發生過這樣一件事。當時的議長在主持一次會議時說道:「先生們,我看今天法定人數已足,因此,我宣布散會。」弗洛伊德說,這位議長之所以會有這樣的口誤,是因為他心裡並不情願主持召開這次會議,一直想著早些結束。
弗洛伊德說得沒錯,其實秦桑並不想去那個飯局。
局上有兩個所謂的藝術家,秦桑在心底里不是很瞧得上他們。嘿,肚子裡沒有幾兩乾貨,卻巴不得所有人都知道他們是藝術家。偏偏這種人,如今特別吃得開。此外,桌上更有幾個很會勸酒的傢伙,一端起酒杯就發瘋,仿佛不灌倒幾個,就渾身的不自在。
那一天,坐上計程車的時候秦桑心裡還在猶豫,他和司機同志打了個招呼,搖下窗點上根煙。於是下車走進酒店大門的時候,他就發現自己心愛的ZIPPO打火機丟在車上了。沒有要車發票、忘了看車牌,就連是哪家出租公司的車都想不起來了。
走進包房的時候,秦桑正翻江倒海地懊惱著,他覺得自己本就不該來。
滿懷著這樣的情緒,說出那樣的口誤,就不奇怪了。
瘦女人把故事說到這兒,有人忍不住了。
「嘿,你是要給我們上心理分析課嗎,說到現在,也沒見什麼料呀。麻煩快點行不行。」大學生說。
瘦女人掃了他一眼,也沒見她如何作色,這大學生就氣短起來,偏了偏頭,似是不願意和她視線正面接觸。
這可是個厲害角色,我想。
瘦女人繼續往下講,依然不急不徐,還是原先的節奏,仿佛這段小插曲沒發生過一樣。
醒過來的時候,時間將近傍晚,窗外雲變得很厚,陽光也已經沒了,室內有些陰。秦桑覺得精神好了些,但腳冰冷冰冷的,於是收起來往沙發上一盤,換了個舒服一點的姿勢。書頁上一層層的疊影依舊晃動,弗洛伊德又開始說話了。
這次他說的,是遺失。
那枚遺失的ZIPPO打火機!
秦桑隱約意識到,自己從黑暗裡拽出了一根索鏈,環環相扣。自己一把一把拉出來的,最終會是個什麼東西呢?
忽然之間,他有些擔心。
每個人在面對真正的自己時,都會有些擔心。因為他們都不曾真正認識自己。
瘦女人說到這兒,眼睛在我們每個人身上都溜了一圈,我不禁打了個冷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