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歐陽文瀾笑罷,搖了搖銅鈴,把阿寶叫進來收去碟勺,擺上茶水。不過孫鏡和徐徐一時之間都不打算喝茶,免得把那美妙滋味還留在舌尖上頭的一小截尾巴衝掉了。
歐陽文瀾卻沒有這樣的得失心,淺抿了口茶,對孫鏡說:「你今天來,還是想問懷修的事嗎?」
人活到這樣年紀,只要頭腦還清楚,那眼力見識可不是年輕人比得上的。孫鏡也不隱瞞,點頭承認。
「我看你年紀雖然小,做人是有分寸的,不會對我這個快進棺材的老頭子胡攪蠻纏。」歐陽文瀾看著孫鏡,緩緩說道,「你今天又過來問我,大概是知道了些什麼吧?」
孫鏡點頭。
歐陽文瀾長長吁了口氣,身體陷進沙發里,轉頭望向窗外,怔怔地出了好一會兒神。旁邊的兩人都知道,老人此時肯定想起了當年的舊事——那些原本打算永遠埋在心裡直到死去的秘密,誰都沒去打擾他,直到他重新把注意力集中在孫鏡身上。
「那麼就先聽你說說看,你都知道了些什麼。時間那麼久了,也許你能幫我回憶起一些事情來。」
孫鏡既然來到這裡,就做好了和盤托出的準備。只有待人以誠,才可能得到別人的秘密,何況歐陽文瀾近百年的人生閱歷,可不是好糊弄的。就連騙取巫師頭骨的計劃里,歐陽文瀾這一環上也是陽謀,一方得名一方得利,各取所需。
「這故事還挺複雜。徐小姐你聽過就算了;可別往外傳。」
「你放心吧。」徐徐撇了撇嘴,雖然她知道這話基本上是說給歐陽文瀾聽的。
歐陽文瀾微微一笑,沒說什麼。
「我要說的這些,大多數人聽了估計都不會相信。我曾祖父死得早.不知道您是否還了解我們家之後的情況。不僅我的曾祖父,我的祖父和我父親,死得也非常早……」
孫鏡用平靜的語調,把自孫禹開始,連著數代人的甲骨學記憶傳承,和與之相伴的不幸事件說了出來。
徐徐原本聽過韓裳的錄音,對神秘現象有些心理準備,但發生在孫家四代人身上的離奇事情依然讓她大吃一驚。她望著孫鏡的目光變得有些複雜,但終究還是一言未發,老老實實地當個旁觀者。
歐陽文瀾的白眉毛也抖動了好幾次,嘆息著說:「竟然發生這樣的事,原來懷修……」
他搖搖頭,沒有接著往下說,卻問孫鏡:「聽你的意思,好像把這一切的源頭都歸到了懷修的身上。你確定在懷修之前沒發生過類似的事嗎?或者……你知道的可比我想像里多啊。」
果然還是不可能瞞過去,孫鏡在心裡想著。
「您還記得韓裳吧?」孫鏡遂把韓裳在錄音中說的那些大概轉述了一遍,不過卻沒講這是得自錄音。而只說是韓裳自已告訴他的。否則牽扯到對韓裳死因的懷疑。不僅複雜化,且和今天的主題並無關係。
孫鏡儘量往簡單里說,但韓裳的錄音自述足有幾個小時,事情的前因後果再簡化也是複雜的。等說完的時候,只覺得口乾舌燥,端起裝著普洱茶的小杯一飲而盡。
歐陽文瀾長嘆一聲.說:「事情的原委居然是這樣,聽你一說,我心裡一些不太明白的地方,也就通了。既然這樣,我就把我所知道的一『事情告訴你。這事情還要從巫師頭骨說起,我所有捐獻給國家的古物里。就數這件最為珍貴,可實際上……」
說到這裡,歐陽文瀾頓了頓.輕輕搖頭,說:「實際上這件東西,並不能算是我的。」
他說到這裡的時候,孫鏡正把第二杯茶吞進喉嚨,發不出聲音,徐徐卻忍不住開口問:「小是都說這件東西是您從斯文·赫定手裡買下來的嗎,怎麼會不是您的呢?」
「我是河南安陽人……」歐陽文瀾開始述說半個多世紀前的那些往事。
歐陽文瀾出生在安陽的大戶人家,按照解放後的成分劃分,是大地主。不單如此,家裡1916年還在上海開了火柴廠,家境非常富裕。
自從安陽發現了甲骨之後,附近許多農民都因為挖甲骨發了小財,有些索性轉行當了古董販子。歐陽家當然不會去做這些有欠體而的生意,但安陽成了甲骨文化的中心,風氣之下,家中的一些人也對收藏甲骨有了興趣,其中最狂熱的,就是歐陽文瀾。
歐陽文瀾十幾歲的時候,就四處從農民手裡收集甲骨。要是有大收藏家或者研究甲骨的學者來安陽,只要知道了,就跑去跟在人家屁股後面,看能學到些什麼東西。
從1928年開始,歷史語言研究所組隊在安陽殷墟進行官方發掘,歐陽文瀾一得空,就往發掘現場跑。只是他年紀還不到二十,也沒在新式的學堂里接受西式教育,所以愛搭理他的人不多。孫禹在1929年加入考古隊,是當時隊裡最年輕的隊員。大不了歐陽文瀾幾歲,在歐陽刻意接近下,兩個人的關係很快拉近了。
巫師頭骨的出土,就是在1929年。最初農民挖到了這東西,也知道不是凡品,要了個高價。考古隊一面趕去維護出土現場,由官方手接手下一步挖掘,一面讓孫禹去找那農民,把他手上的東西買下來。是那人開價太高。考古隊本身經費有限,雙方沒談攏。等孫禹重新申請到經費再回來,五十頭骨卻已經被個外國人買走,那人就是斯文·赫定。
斯文.赫定對這件甲骨非常喜愛,說什麼都不肯再轉賣給考古隊。他並不缺餞,又是洋背景,哪怕對官方的考古隊也不買帳。所以最後,考古隊只能拍了些頭骨的照片,做了個模子作研究用。
可是孫禹卻極不甘心,自己多方聯絡有實力的國內收藏者,想要從斯文·赫定的手裡把這件國寶再買回來。這其中的大力支持者,就有歐陽文瀾。孫禹和斯文·赫定通了很多次書信,一次比一次開的價格高。赫定的回信都很客氣,有時還會求教些甲骨方面的問題,但對於頭骨的轉讓,卻始終不鬆口。
一直到1934年,那時歐陽文瀾已經因為大量收藏甲骨,成了個小有名氣的甲骨收藏家,住在上海。某天他收到孫禹的來信,信上說幾天後就要來上海,想見一面。
歐陽文瀾專程去火車站接孫禹,讓他意想不到的是,孫禹居然已經買下了幢不錯的房子,就是孫鏡現在住的那幢。歐陽文瀾心裡有些奇怪,看來孫禹的經濟情況比他想像中好得多。
不過還有比洋樓更讓他吃驚的事。孫禹就在這幢樓的一問房間裡,當著他的面打開了隨身的大箱子,捧出了巫師頭骨。
歐陽文瀾驚訝得張著嘴說不出話來,孫禹卻並沒有多少愉快的神情,反倒苦笑一聲.把自己得到這件國寶的經過說了出來。
斯文·赫定此次來中國已經待了七年,預計最多到明年,即1935年就會離開。而他手上的這件巫師頭骨,在甲骨界實在太有名,眾目睽睽之下,他不可能帶出中國,所以只好送給了孫禹。
當然不是白送,而是有條件的。很複雜,並且是不可思議的條件。
斯文·赫定要求孫禹參與到一項「必將對人類影響深遠」的計劃中去,在孫禹並不清晰的描述里,這個計劃給歐陽文瀾的感覺是一個半是神秘半是荒謬的怪物。與嚴謹的科學沒有關係,反而像個有著狂熱信仰的新興宗教。
面對真實的世界,人的想像力和接受力總是顯得那麼貧瘠。恐怕連這個神秘實驗的締造者弗洛伊德本人,都想像不到那扇被他開啟的門裡會跑出什麼樣的怪物。據歐陽文瀾當時和孫禹談話時的感覺,孫禹對這個計劃也疑慮重重,並不太相信赫定所謂的「對人類影響深遠」云云。但作為一個甲骨學者,他深知巫師頭骨的價值,以此為代價換取國寶留在中國,他是願意的。更何況赫定還為計劃的參與者提供一定的生活補助。
斯文·赫定想知道巫師頭骨這件數千年前的巫術法器是否會對內心實驗起到作用,所以他把頭骨交給孫禹,是用作實驗道具的。然而就像他自己沒辦法把這件許多人盯著的國寶堂而皇之地帶出國一樣,孫禹這樣一個清貧的年輕甲骨學者也不可能有錢買下巫師頭骨。所以就需要一個明面上的出資收藏人,這個人不需要真的出錢,在某些時候.也可以把頭骨展示給親朋好友看,但大多數時候,這件實驗道具是在孫禹和其他參與者手上的。
這是個對雙方有利的條件,孫禹和其他一監人得以藏在暗處進行實驗,而歐陽文瀾則會因為從斯文·赫定手中買下國寶而在收藏界獲得聲譽。
歐陽文瀾很想從孫禹的口中知道更詳細的情況,然而孫禹已經在赫定的面前,以祖先的名義發下誓言保守秘密。如果不是需要歐陽文瀾充當表面上的頭骨持有人,他連這些都不會說。近五十年出生的中國人,很難理解祖先在往昔的中國人心裡,有著多麼崇高的位置。那曾是絕大多數國人信仰所在,從這點上說,赫定對中國相當了解。
「七十多年了啊。」歐陽文瀾感嘆著說,「我才知道,這是—個什麼樣的實驗。呵呵,七十多年前我還不知道弗洛伊德是誰呢。」
隨著歐陽文瀾的講述,在孫鏡和徐徐的心裡,當年斯文·赫定所作的決定,也一點點輪廓清晰。
像赫定這樣一個極具傳奇色彩的大冒險家.肯定神通廣大,要說絕沒有辦法把巫師頭骨帶出中國,孫鏡是不太相信的。只是一來這的確有些麻煩;二來真的這麼做,必然對他原本良好的聲譽有嚴重影響。最重要的是,他有了個很好的替代方案。
赫定之所以看重巫師頭骨,恐怕主要是因為這件東西對神秘內心實驗的作用。至於這個作用是他的推測,還是真的有所覺察,就不得而知了。
中國這個古老的國家在西方人心目中向來是神秘的,而代表巫術文化的商代甲骨出土,或許讓斯文·赫定覺得,黃皮膚黑頭髮的中國人血脈里,天生就有神秘的力量。如果巫師頭骨會對實驗產生重要作用,那麼參與者就該多一些中國人,既然很難把頭骨帶到西方,那索性在中國重新建立一個實驗組,以和歐洲實驗者們略有區別、融和了甲骨巫術的新儀式進行實驗,兩組之間進行對照,這才是更科學的實驗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