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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正我是已經把能回憶得起來的細節都告訴你了。」孫鏡嘆了口氣說。
自從九歲那年孫鏡的父親孫向戎在街上突然倒下暴斃,當時和他在一起的母親方玲也承受不住打擊而精神失常。失常後的方玲表現出對兒子孫鏡離奇的恨意,對此她的主治王醫生一直疑惑不解,曾經多次讓孫鏡回憶往事想找出原因,但都未果。
王老醫生陪孫鏡向湖另一邊的居住區走去,邊走邊說:「這種仇恨情緒一定是有原因的,那麼久都找不出來,我也覺得很奇怪。不過現在她這情緒慢慢的淡了,我就不去特意挑起來。也許就這樣再過幾年,恢復到一定程度,你就該把她接出去了。否則一些還比較嚴重的療養病人,會反過來影響她。」
「上次你在電話里說,她現在特別愛說從前的事?」
王醫生點頭,「對,有時沒人聽,她也自己在那兒說往事。喏,她就在那。」
順著王醫生的手,孫鏡遠遠看見,在病區小樓前的花壇邊,一個穿著白衣白褲,頭髮雪白的老人。正孤單地坐在椅子上。乍看上去,她的年紀不比王老醫生輕,實際上她才五十五歲。
「我今天就是來好好聽她講往事的。」孫鏡低聲說。
他正要往母親那兒走,卻又想起一件事,回過身來,對王醫生說:「如果一個人,因為突然受到驚嚇,而沒辦法回憶起一些事情,該怎麼治療?」
「你要說得詳細一點。」
孫鏡就把徐徐的情況說了,當然在一些地方進行了改動。王老醫生只當他是個甲骨學者,可不知道他又是造似又是挖墳的。
「聽起來,她曾經經歷過的那個場景,給她留下相當負面的精神記憶。你這樣一刺激她,結果人心理上的保護機制反而就把那段記憶隔絕起來了,不是很嚴重的問題,這種情形通常是短期的,如果那個回憶不是非常重要的話,最好就讓她這麼放著,大多數情況下,時間久了,會慢慢緩過來的,特別是足不要吃藥,精神類藥物總是有副作用的H0,不俏得。」
「噢。」孫鏡點點頭,「那大慨會要多久?」
「快的話幾個月,很可能一年以上」
「如果讓她看到類似的場景,或者讓她有聯想的人,會不會有助於記憶恢復?」
「有這種可能,但是我不建議這麼做。她本來就是因為過度刺激而造成了記憶創傷,如果冉經受刺激,更有可能的是造成真正嚴重的精神問題。像她現在這樣,還是保守療法來得妥當。」
「我知道了。」孫鏡謝過王醫生的建議,向自己的母親走去。
方玲的對面放著一張空椅子,她正看著這張椅子.嘴裡低聲念叨著,就好像這張椅子上坐著一個隱形人,正在和她說話。
孫鏡走到椅子旁,猶豫了一下,坐了上去。他媽看著他,又像沒在看著他,和先前一樣喃喃說著。離得近了,孫鏡用心去聽,還是能聽見她在說些什麼。
「底樓的張家一天到晚地吵,晚上鬧得不讓人睡覺。這工人階級呀,不是說最團結,連家裡面也不團結,還去團結誰呀。就這樣的人啊,說覺悟,這覺悟到底算是個什麼東西,他們的覺悟就高了,我們一家搞學問的,覺悟就低了。
原來卻是在說自家的老鄰居。孫家的房子自從「文革」橫掃一切牛鬼蛇神的時候,被「革了資產階級的命」,一下子搶進了許多戶人家,就成了「七十二家房客」式的混居狀態。鄰里離得太近了,總有磕磕碰碰的地方。
方玲說話時的目光很專注,專注得令孫鏡有些發毛,因為他不知道,她到底看的是什麼地方,又看到了些什麼。他自嘲地笑笑.實際上,孫鏡一直覺得自己母親的精神太過於脆弱r,和自己是兩個極端。
他能理解丈夫的死會給妻子帶來沉重打擊.但令他覺得方玲的精神簡直如玻璃般脆弱的原因是,方玲並不是在孫向戎死後哀傷過度而發瘋的。據當時在場的人回憶,孫向戎死之前和方玲牽著手走在外灘江堤上,突然之間就倒了下去。方玲像是傻住一樣,呆站了幾秒鐘,也跟著倒下去。送到醫院裡孫向戎已經死亡,而方玲只是暈倒,醒來之後就瘋了。僅僅看見丈夫在面前倒下就發了瘋,這總讓人有些難以理解。
可是今天坐在這裡的時候,孫鏡卻有一種異樣的感覺。
當年的情形,和小街上韓裳的死及徐徐的恐懼,竟有幾分相似。或許他的母親看到了什什麼?
方玲還在叨叨說著,卻小知什麼時候跳轉到另一個話題:「黃浦江有點髒了,那股子腥氣一人比一天重。在我們小的時候,學校里上體育課,游泳隊考試就是從江的這邊游到那邊。現在這水址沒法遊了。」
方玲的世界,幾乎全停在了二十年前,所以她說的黃浦江有點髒,也是對八十年代初的同憶。在那之後,黃浦江水從有點髒變成了非常髒,又在大力治理下,重新向有點髒過渡。
這樣的回憶,散亂無章,卻不是孫鏡想聽的內容。他想聽的,是關於曾祖父的回憶。其實方玲並沒有見過孫禹,孫禹死得早,他這一脈全是單傳,每一代都死在中年。但她也許會從自己的婆婆——孫禹的兒媳那兒聽到些什麼。
孫鏡九歲的時候失去父母的照顧,奶奶是在他十四歲時死的,曾祖父的事情,奶奶從來沒有在他面前提過,也許有些事情不適合對小孩子說。但也難講得很,孫鏡對奶奶最深刻的記憶,就是有一次她很鄭重地摸著他的頭,叮囑他不要太早結婚,不要太早生孩子。那時孫鏡才只有十三歲。
「記得……更久以前的事嗎?奶奶常找你說話,你們處得很不錯。」孫鏡遲疑著開了口。
方玲目光的焦距有了些變化,仿佛直到現在才發現,在她對面坐了誰。
「你,你是……」在她的記憶里,兒子的形象一直十分幼小,如果不提醒,她未必能意識到坐在對面的年輕人就是自己的兒子。現在她只覺得這個人很熟悉,很熟悉。
「我是……」孫鏡有些猶豫,通常他來看自己的母親,只是在旁邊站一會兒,聽她說說話,並不去和她相認。因為母親對自已有著莫名其妙的恨,每次認出來,都會鬧得很不愉快。
但方玲終究還是把兒子認了出來,她死死盯著孫鏡,目光像是能把人燒化一樣,雙手用力抓著椅子的把手,胸口很明顯地起伏著。
是不是該先離開,去喊醫生,孫鏡心想。
「你是孫鏡,我的兒子,孫鏡,我的兒子。」她反覆說著,語氣先是酷厲得就要發作,然後慢慢地緩和下來。
「孫鏡,我的兒子……已經這麼大了啊。」重嘆了口氣,說,「這是命啊,誰叫我把你生出來了,這是命。」
孫鏡忍不住問:「什麼命?」
「命,是命。」方玲搖著頭,又嘆了幾口氣。你很難和精神病患者進行正常的問答,她始終在自己的世界裡,只給外界開了很小很小的通道。
「你剛才說什麼?」方玲問兒子。
「我想問奶奶,她常和你說話,你還記得她嗎?」
「奶奶……媽。」方玲點點頭。
「她提過公公嗎?」孫鏡不確定該怎麼對方玲稱呼孫禹。站在奶奶的立場該叫公公,站在母親方玲的立場該叫太公。
「我太爺爺,孫禹。」他補了一句。
「發燒,神智不清,在床上躺了一個多月呀。這時候才幾歲呀,十歲吧。」方玲說。
「九歲。」孫鏡說著嘆了口氣。他幾歲的時候生了場重病,就在父親猝死的那天,像是冥冥中父子之間有著感應一樣。可是他問的是孫禹,怎麼卻扯到了自己身上來。
「頭疼得厲害,醫生查來查去,什麼毛病都查不出來。」方玲自顧自接著說,「躺在床上,睡著了都會說胡話,喊頭脹得要破了。」
九歲時這場大病,孫鏡今天還記著。那感覺實在太痛苦了,高燒頭痛四肢無力,醫院去了很多次,吊鹽水打抗生素,實際上並沒有查出確切的毛病。一直過了一個多月,才漸漸地好起來。但那個時侯,母親方玲已經精神異常進了醫院,她是怎麼知道的呢,或許是去看她的家人和她說的吧。、
「痛得厲害的時候就哭,嗓子一天到晚都是啞的,胡話說得沒人能聽懂。白天夜裡沒個安分.折騰啊,有時候抱著頭在床上翻,結果有一次沒有人看住,從床邊上掉了下去。」
這倒是不記得了,孫鏡心裡想。那段日子究竟是怎麼熬過來的,細節上已經淡忘了,只有當時劇烈的頭痛留下太深刻的印象.常常會在夢中做到。
方玲好像又已經完全進入了對往事的回憶里,嘆了口氣說:「結果掉下去的時候,額頭磕在床頭櫃沒關緊的抽屜上面,眉毛上的那道疤就是這麼落下來的。」
這句話就像一道雷,打得孫鏡整個人都抖了一下。雷聲讓他的腦袋轟隆隆地響,一時問什麼都聽不見了,從椅子上跳起來,盯著母親。
方玲卻一點都沒在意,她的眼裡此時已經沒有了自己的兒子,左手的指尖輕輕撫摸著自己的左眉,像是在那兒有一道疤一樣。
她的眉毛上當然沒有疤痕,可是孫鏡的眉毛上也沒有。
那是孫向戎的疤,孫鏡的父親!
她正在回憶自己婆婆對她說的事情,孫向戎小時候的事,一定是孫鏡的奶奶告訴方玲的。
原來父親在小時候也生過這樣一場莫明其妙的重病,症狀和自己完全一樣。在他十歲的時候!孫鏡的思維就像閃電一樣,在瞬間已經把幽深黑暗的地方完全照亮。
孫向戎出生於1955年,他十歲時,是1965年。孫向戎的父親、孫鏡的爺爺、孫禹的兒子孫協平,就是在這一年死的!猝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