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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切,小恩小惠。」徐徐不屑一顧地把東西扔進手袋裡。
孫鏡笑笑。
「閉眼。」
「什麼?」孫鏡沒聽清楚。
「我說你閉上眼睛。」
孫鏡把眼睛閉了起來。
徐徐拉起他的手往前走。
「別睜眼啊。」徐徐說。
「還是紅燈啊。」孫鏡嚇了一跳,被徐徐牽著在來往的車流中一步步橫穿路口。
閉著眼睛當然走不快,徐徐走走停停,孫鏡只覺得身前身後不時颳起呼嘯而過的車風,還有一次突然大車喇叭就在耳邊響起來。
剛開始他邁步還比較自如.但耶記年喇叭嚇了他一大跳,手上也用力把徐徐握得緊緊的。
「抬腳,上人行道。」
「還不能睜眼?」
徐徐沒說活,拉著他向前。兩人配合了這麼會兒,速度快起來.孫鏡數到第二百三十七步的時候.徐徐的手重重往下一扯,然後放開。
「好了,到啦。」
孫鏡把眼睛睜開,面前是兩扇黑鐵門。他側頭去看徐徐,見她正把紅繩繫著的觀音玉佩套在頸上,手掌托著觀音在眼前端詳了一下,塞進薄羊毛衫的領口。
「掛在外面不是挺好。」孫鏡說。
「我是什麼身家啊,掛這種便宜玩意兒,一下就穿幫了。」徐徐話一出口就覺得不妥,忙低聲向菩薩討饒。
按了門鈴,兩人等了沒多久,就聽見裡面腳步聲響。
這次拜訪是有預約的,介紹人是文貞和。孫鏡自己也能想辦法聯繫上歐陽文瀾,但既然文貞和並不像對徐徐身份有所懷疑的樣子,又是主動向他們提起歐陽老先生,由他出面再好不過。這樣他就要先向歐陽文瀾介紹拜訪者的來歷.等於在不知不覺中,用自己的信譽為兩人的身份作了背書。
用徐徐的話講:「他總得做點什麼事情.否則我那麼多眼神都白拋啦?」
左邊的鐵門上嵌有一扇小門。這扇小門現在被拉開了,看見開門的人,孫鏡和徐徐的心裡都有那麼點詫異。
當然不是九十五歲的歐陽文瀾本人。這是個身材肥壯的中年男人,臉上五官分散,像是患了唐氏綜合徵。開口說話前先咂了幾下嘴。」請,跟我,來。「他的語速和音凋都十分怪異,看來的確是弱智人士。
這是個很大的院子,男人在前面走著,並不領他們往中心的小洋樓去,而是沿了條卵石路向後繞。
院子是按著蘇式園林風格布置的,隨處可見奇石假山,配合老樹隔擋出許多景致。有一條小水渠環繞著洋樓,他們走的這條卵石徑大抵就是沿著水渠的,渠中清水緩慢流動.可以一眼看到淺淺的渠底.那是些生了青苔的石塊,布置得很有天然意趣。
溪水在後院裡匯成了個小池塘.一隻黃白毛色的貓兒正蹲在塘邊。聽見腳步聲,豎著耳朵側頭看了看.又回過去繼續探出爪子撈魚。它斜對面還有隻灰貓.也正往水裡探頭探腦。
小池邊是一個葡萄架.藤蔓在四周垂下來,就像間敞開的茅屋。架下一頭擺丁張嵌雲石的六角桌,看式樣是清朝的.黃花梨的顏色紋路。孫鏡雖然不精通明清家具,但他想歐陽文瀾用著的,總歸是好東西。
歐陽文瀾就坐在桌邊。他穿了件青色的中式上衣,頭頂上沒有半根頭髮,頦下也無須,只有兩條白眉毛長得老長,掛到了眼角,像個慈眉善目的老僧。他臉上的皺紋相對於年紀,異乎尋常的少,只有眼角魚尾紋較深,還被長眉遮去了許多。老人斑也不太有,皮膚光潔,看上去並沒有深重暮氣。
一隻白貓懶洋洋地趴在六方凳上曬太陽,體態就和另兩隻一樣肥碩。歐陽文瀾一手搭在白貓背脊上輕輕撫摸,一手端著紫砂小杯抿茶。桌上有茶壺和空杯,還有個銅鈴,桌腳有個燒煤的小爐子,爐上暖著一壺水。
沒等孫鏡他們走到跟前,歐陽文瀾就轉頭看過來,更顯得耳聰目明。他並不站起,微微點頭打招呼,把手中小杯放到桌上。」歐陽老,您好。」
「孫先生和徐小姐?」他象徵性地問了一聲,又說:「阿寶,搬兩張椅子。」
阿寶從六角桌下搬了兩張六角凳出來,老先生揮揮手,他咧嘴呵呵一笑,快步離開了。
歐陽文瀾見兩人注意阿寶,說:「我從福利院裡領養的孩子。幾十年了,老啦也就他能一直伴著我。」
兩人想想也確實是。有誰能一直陪著高齡老人。就算是出錢僱人,也免不了有自己心思,只有阿寶這樣半傻的人,才能和眼前近百歲的老人相互依存。誰都離不了誰。
「請坐,不錯的普洱。請自用吧。貞和都和我說了,很好的想法啊,我一直想做都沒做成。」
歐陽老人健談得很,實際上所有的老人都這樣,因為肯陪他們說話的人太少了。歐陽文瀾在收藏界名氣響得很,平時生活里卻除了貓只有阿寶陪伴,都不是好的交流對象。今天風和日麗,有客臨門,興致高漲。
起初的話題當然隔著甲骨繞來繞去,徐徐這次收斂起表現欲,順著歐陽的話頭去說,曲意承迎,院子裡時時響起老人的笑聲。
不過這總歸還是賓客問的聊天氣氛,要想更進一步,徐徐還得耍些手段。
「這貓真漂亮。」徐徐尋了個機會把話題岔開,起身湊近到貓邊。這動作幅度過大,本該有些突兀,但徐徐神情自然又帶了幾分女孩子的天真,沒讓人覺得一絲不妥當。
徐徐輕撫著白貓背上的皮毛,歐陽文瀾的手本就一直放在白貓的背。徐徐這麼摸來摸去,免不了要碰到他的手。要是歐陽文瀾再年輕個四五十歲,這動作就顯得太富有挑逗意味,很不莊重,可現在卻反而生出一絲仿佛祖孫間的融和感覺來。
只這一個動作,就令氣氛有了微妙的變化。孫鏡在心裡點頭,再一次激賞徐徐的天賦。
「您也喜歡貓啊,養了三隻呢。」
「可不止三隻,我都搞不清楚有多少,全是阿寶撿來的流浪貓,養得好了,常常也會有朋友要過去。少的時候七八隻,多的時候十幾隻,這數字常常變的。等晚飯的時候阿寶一敲貓碗,那可熱鬧。」
「唉……」徐徐輕輕嘆了口氣。
「怎麼?」老人看她。
「沒什麼,我想起爺爺還活著那會兒,他也喜歡貓,養了兩隻。那兩隻貓老死以後,他也很快就去了。」
歐陽文瀾輕拍徐徐的手背,以示安慰。
「真不好意思。」徐徐轉過頭去用力眨了眨眼睛,跟眶略略發紅。
裝得還真像,孫鏡在心裡說。
徐徐順著就說起自己爺爺,說什麼自己之所以會喜歡甲骨,都是受了爺爺的影響,怎麼聽都會讓人覺得,她的爺爺和眼前的歐陽文瀾有三分相似。
她當然不能一直把貓背摸下去,瞅著歐陽文瀾一個扭脖子的動作就問是不是頭頸不舒服。
人上了年紀,腰背頭頒哪有不出問題的,所以徐徐就順勢站到歐陽文瀾背後輕捶慢推起來,就像「從前給我爺爺推」那樣。如果這情景被別人看見,怎麼都不會相信徐徐和歐陽文瀾這足第一次見面。
從歐陽文瀾的表情就看得出來,徐徐的推拿技術很不錯。他眼睛微微眯起來,卻忽然長嘆了口氣。
「好好的怎麼嘆氣啊。」徐徐問。這已經不是客人的口氣了。
「我是想到了前些時候找我聊天的一女孩兒,就和你差不多年紀,她也好甲骨這學問。」說到這裡,歐陽文瀾搖搖頭就沒再說去。只是為什麼會嘆氣,卻還是沒有解釋。
孫鏡心裡一動,脫口M道:「是叫韓裳?」
韓裳曾經為了斯文·赫定而四處拜訪當年安陽考古的老人,以歐陽文瀾的年紀資力.要了解當時的幾次甲骨考古,正是一個很好的拜訪對象。但她在錄音里並沒提到歐陽文瀾,大慨是沒能從他這兒得到有關赫定的重要消息。
「噢,你認識她?」歐陽文瀾有些訝異,又重重一嘆,說,「她才多大年紀吶,太可惜了。」
像歐陽文瀾這樣的老人,岡為客人稀少,對每一次的訪客都很看重。聊得愉快的,更是能回味許久.主要倒不是回味聊天的內容,而是牽連著會想起自己過往的時光。年輕如徐徐韓裳這樣的女孩子在面前,老人再怎樣精神矍鑠也終究會老態畢露,那種欣欣向榮的生命和自己即將腐朽死亡形成強烈對比,沒有人會不心生感慨。可是不久之後卻知道了韓裳的死訊,不免有白髮人送黑髮人的唏噓。
卻不知道歐陽文瀾是怎麼知道的,他還能自己看報嗎?可能是阿寶讀給他聽的。
「是很可惜。發生意外的時候我就在當場呢。」
「哦?」
「朋友送了我一張活劇票,她是女主角。就在去看戲的路上……」孫鏡簡單地說了。
「聽上去你們不認識,那你剛才怎麼猜到我嘆氣是為了她?」歐陽文瀾思路相當清楚。
「應該說是還沒來得及認識。她來找您是想知道些1930年前後安陽殷墟考古的事吧?還有斯文·赫定?」
歐陽文瀾微一點頭。
「她和我約時間見面,也是為了類似的事。沒想到還沒正式見面她就不幸去世。」孫鏡半真半假地說。
「你?」歐陽文瀾有些微詫異。
「其實是為了我的曾祖父,他h是當時的考古隊員之一。」
歐陽文瀾長長的的白眉挑了起來.眼睛盯著孫鏡打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