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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是一條直通向海的長街,一眼看去,街的盡頭仿佛就是海邊。如果是平常時節,這樣的街一定美極了,讓人願意在這裡住上好一陣,每天沿街慢慢踱到海邊去。但現在,這長街上沒有一個人,兩邊的店面也緊閉著。我覺得不管是店裡還是其他建築,都是沒有人住著的,發散著一股空寂的死氣。

    長街的路面上有許多的裂隙,車在行駛中一震一震地,不多久,就在一家超市前停下了。

    「前面的路我們走過去吧。這路不太好開了。」「這兒的人呢,都撤離了?」我問,「難道這已經是三十公里的輻射區了?」「這兒還是安全區,不在三十公里圈內。而且說是三十公里內的人最好撤離,但撤到哪裡去呢,沒那麼多安置點。南相馬市撤離區的人,只是被告誡要待在室內。只是這樣一來,整座城市就都沒人氣了。」

    「怪不得呢。」陳果搖搖頭:「但這條街上的人,的確都離開了。輻射並不是主要原因。」

    「哦,那他們為什麼要離開?」我奇怪地問。「因為這條街,這一片街區,已經死了。」我聽不懂,陳果也不解釋,向前走去。我想,答案就在前面吧。這條街是有坡度的,離海越近,地勢越低。這兒地上的裂fèng比一路上經過的其他地方要多得多,沒走幾步就有一道。腳下又是一道大裂fèng,足有一巴掌寬,把十幾米的路面截成兩段,甚至兩邊的地面,有了明顯的高低。可是高低也相差太大,足有半米,想起來,先前經過的一些地裂,好像也有高度上的落差,只是沒有這道這麼厲害。我忽然意識到了什麼,回頭望了眼來路,又看看前方這條直通海的長街,不禁倒抽了一口涼氣。

    這哪裡是一條有坡度的路啊,這是陸沉!大片的陸沉!前方海面上也根本不是什麼漂浮物,那是沉到海里卻還沒有倒塌的房子,露出來的房頂。原來陳果說的不是沉默之地,而是沉沒之地!是一大片在大地震中,隆隆地坍塌進大海的陸地。曾經熟悉的街道,經常路過的店鋪,如今卻已沉入海中,即便自己家的屋子沒有被淹沒,也很難繼續在這條街道上住下去了吧。就是因為這樣的心情,這兒的人們才全部搬離的吧。短短的人生,卻見到了滄海桑田的變化。而這般變化,竟是如此殘酷。

    我眺望前方海面,估算不出到底有多少陸地沉入海中,問陳果道:「這麼看起來,沉進海里的,得有好幾平方公里吧。」

    「哪止幾平方公里,何況不光我們眼前的,整個日本,因為這次地震減少的國土,恐怕共有上千平方公里呢!」

    我一時啞口無言。「不過其他下沉的地方,情況都沒有這裡慘烈。聽說當時這裡因為陸沉,第一波強震後地面還在持續晃動,給逃離者製造了很大的困難,許多人就一直躲在家裡。所以隨後海嘯來臨時,很少有人能逃出來,都被捲走了。」

    我們繼續向前走,見到路邊停了輛白色的馬自達,難道這兒還有別人?我和陳果不約而同地再次打量前方那片新形成的海岸線,這不像沙灘,有沒有人一眼可知,越靠近海的街道,越殘破不堪,那是大海嘯退去後的痕跡。「在那兒。」陳果眼尖,手一指。我順著望去,的確有人。那人站在一間頂被海嘯掀掉的破落屋子的門柱旁,面朝大海,背對著我們,仿佛在出神凝望。其實,他已經在海中了。儘管站在那戶人家門口高處的台階上,但一波波的海水還是會時不時地漫過他的鞋面。我和陳果快步向前,那人完全沒有發覺我們的接近,眺望了一會兒,走下台階,回到沉沒的街上。這時海水已經淹到了他的腿肚子。但他竟沒有往回走,而是繼續向前移動。

    這時我們已經離他不足二十米,我走得快些,離他十五六米的樣子,鞋早被海水濕了。見他往海里走,急忙衝過去,半吊子日語這時全都忘記,只顧用中文喊:「嗨,停下,停下。」

    蹚著水跑不快,更不防前方腳下的路面又往下陷了一截,一腳踩空用錯力道,摔了下去。

    這一下摔得我滿嘴發苦,風衣毛衣秋褲全都濕透,冰冷刺骨。等我爬起來,前面那人也停下了腳步,回頭先看了眼急步小跑著的陳果,又看看狼狽的我。

    我們四目交接,彼此都是一愣。竟就是飛機上那個似曾相識的男人。他搖了搖頭,把頭轉回去,看著前方沉沒的街道。我猶豫著要不要走近打個招呼,我想自己是白擔心了,哪有人專程從中國坐飛機來日本自殺的。這時他回身了,向我走來。他並沒有看著我,臉上的表情,是掩不住的憂愁。我心裡不禁又嘀咕起來,難不成他還真是想不通要在異域尋死嗎?

    經過我的時候,他並未停下,我聽見他嘴裡自言自語。「她會沒事的。」他念叨著,「她會沒事的。」我瞧著他與陳果擦身而過,回到馬自達車裡,掉頭離去。也許他有重要的親人朋友,住在這條沉沒的街道上?這兒的陸地都被震進了海里,強度可想而知,必然更勝過其他地方,也不知道他惦記的那人,有沒有逃出來。這勉強可算他鄉偶遇嗎,卻叫我一點兒都高興不起來。我拍了些照片,陳果站在海水淹不到的地方瞧著我。總得再來一次的。得借個能在水下拍照的相機,如果能借到潛水服的話就最好了,那樣我就能往前,一直到被淹沒城市的盡頭去看一看。其實這一次還有些「採訪」可做,我現在所站的地方,路兩邊的房子大多沒有鎖上門,進去轉一圈,就會有許多可以寫進稿子中的細節,也肯定能拍出好的照片。就比如現在國內網上狂轉的那張海嘯過後小學裡停止走動的掛鍾照片。

    可我就是沒有採訪的興致了,打算把這一切都留到下一次到來時再做。剛才那人的舉動就像個觸媒,讓我心裡也開始鬱結起來,胸中塊壘撐得難受,直想找個出口發泄。

    陳果見我很快就走回來,問:「看好了?」「總還得再來一次。」我說。「哦,那就是沒浪費你時間嘍。」「嗯,但是,我今天有更重要的事情。」陳果有些意外,看著我。「我要找梁應物。」

    「什麼?」「我要找梁應物。」我看著她滿臉的迷茫神情,心裡有一種揭破秘密的慡快,說,「別再告訴我你不知道他,他是你的頭兒嗎,X小姐?」陳果依然一副不知道我在說什麼的表情,這表情她保持了很長時間。「就你的一貫表現而言,現在你的表情太強烈了,這很做作。」我說。她慢慢地,慢慢地,收起了迷惑的神情。第二章 消失  我和他曾經無話不談,哪怕他這麼一個嚴守規矩紀律的人,有時也會說些不該說的話,透露些絕密的內情給我。

    這是因為信任。

    看來,這份信任已經不復存在了。

    三五度的天氣,海風冰冷,把我一身的濕氣往骨髓里吹,剛才在動還不覺得,這一停下來,仿佛要被凍住了。我儘量讓自己不要發起抖來,盯著陳果,試圖用氣勢壓迫她說出實話。對峙並沒有持續多久。「回車裡吹暖氣吧,這樣你非感冒不可。」陳果說。

    「我以為你沒那麼容易承認。」我說。實際上,我是想用這句話進一步釘死她。

    不過她顯得並不在意。「那有什麼意義呢,原本就有太多漏洞。只要你有了懷疑,就終會識破。」

    她說。我卻從她的語氣中聽到了一絲不甘。「被我識破算失職嗎?」我問。她沒有回答。我們回到車裡,她把暖氣開到最大,我脫了上衣,她在車裡有件外套,當然我穿不下,只能披著。下身也濕了,但這就不方便脫了。「回你的住處?」

    「好。」

    我以為她會在回程保持沉默,然後在精神病院的病房裡和我正式談話。但揭破了身份後,陳果像是不必再負擔原本的厚厚外殼,較之從前活躍了一些。剛發動了車子,她就開口說話了。

    「沒有資源支持,一天的準備時間,原本也覺得可能會瞞不住。」我沒接話,等她解釋。她沒解釋,仿佛先前那句是忍不住的抱怨一樣,卻問我:「儘管破綻很多,但還是想問,你是怎麼看出來的。昨天我哪裡做得有問題?」我笑了笑,這時的她,才比較像這個年紀的女孩子。「破綻到處都是。」我說出這句話,果然見到她嘴角牽了牽。

    「哈,開個玩笑。直到昨天傍晚我和你分手時,都沒發覺有什麼不對。」陳果瞪大了眼睛看我。「確切地說,昨天你最後對我說的話,讓我稍感覺有些彆扭。」「是關於中日交流協會支付我報酬的事?」「不,是說仙台的大學都在停課。但雖說有些彆扭,我也沒往深處想。一直到晚上,我整理全天的採訪資料,又看了一遍我在宮教大的採訪,這才覺得不對。一個正常的外國留學生,就該像我在宮教大採訪到的那樣,在遭遇大災之後,心情惶恐不願獨處,希望和大家在一起。我想東北大學的學生也該一樣,這是人的正常反應。所以,怎麼會有一個女留學生,會在地震之後沒幾天,就有心思打工,接了中日交流協會的翻譯工作,跑到校外來接待我呢。」

    陳果聳聳肩。

    「就像你說的,有了懷疑,許多事情就很難藏住了。我是X機構請來的,如果我處在X機構的位置上,就算因為什麼原因,不想見我,也必然會找人盯著我的。否則我遲遲見不到梁應物,指不定會給X機構惹點什麼麻煩出來,畢竟在這方土地上,X機構和我都是客。所以在我的周圍,必然有X機構的眼線。這麼一想,你的存在就太可疑了。而且你不願意我去東北大學,也有了另一種更合理的解釋。」

    「意料之中的事情。」陳果說,「我知道你以往的很多事情,我本以為你會更早識破的呢。」

    她看著我,臉上一副「不過如此」的表情。卻沒有意識到,這話已經和她先前說的矛盾了。

    我笑笑不說話。典型的小女子的應激反應。這麼情緒化,遠不如梁應物的老謀深算,別看她前兩天一副死人臉,現在一被識破,心裡可不忿著呢,也許剛進X機構沒多久吧。我只是心裡想想,沒把這話說出去,達到目的就行,她怎麼舒服就怎麼說吧。

    「就在我接機前二十四小時,我的任務還是你一來就接你和梁主任見面。」梁主任?就是梁應物吧,他現在算是什麼部門的主任?陳果接著說:「那麼短的時間裡,要偽造一個能瞞過你的身份,還沒有任何機構的支援,還是在日本,這也有點兒太看得起我了。即便你不去東北大學調查,只要順著中日交流協會這條線查下去,沒幾步也就會發現問題。估計梁主任心裡也有數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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