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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己走一遍,和看書籍影像資料得來的印象,是全然不同的。就像我在捉無甲龜時在橋下乾的傻事,我是真的相信,有許許多多的信息如碎片般散落在現場,它們微弱而難以覺察,但總會在關鍵時候給你提示和靈感。
冷庫是座方形磚塊似的建築,鋼混結構,外立面刷了黃色的塗料,使它看上去不那麼冰冷,比較柔和。街道不寬,很乾淨,附近的房子多是兩層。看不出地震給建築帶來什麼影響,日本房子的抗震性在全世界都是出了名的。
曾被口香糖粘住的監控鏡頭位於冷庫大門的西側,鏡頭斜對著大門,直接安裝在牆上。周圍兩三米沒有方便攀爬的地方。當然也許口香糖的主人帶了梯子之類的器具,貼著牆——S卩是監控器的死角,走到側下方,架好梯子爬上去。這必須得非常小心,免得梯子或者自己入了監控鏡頭,實際上這一方式能否成立,還必須自己試過方知。
我是不打算試的。因為從人的行為模式來分析,會攜帶器械來解決監控問題的人,一般不會用粘口香糖這麼隨意的辦法,更可能的是剪斷電線。而昨晚我看見的那個粘口香糖的拇指,給我的第一感覺就是隨便。P逭便就意味著輕易,對那拇指的主人來說,這樣一個動作,應該只是舉手之勞,而不會是辛辛苦苦搬了把梯子搭在下面,縮著屁股貼著牆往上爬之後做出來的。
給我們開門的人遲到了近半小時,這在守時的日本人中很是罕見。她連聲道歉,然後開了鎖按動電鈕把門升了起來。
這是個身材臃腫的女人?戴著口罩——這是現在福島縣市民的標準配備了。她的絨線帽子壓得很低,下面是一雙瞳孔很大的眼睛,看上去怪異又呆滯。我想她戴口罩的原因,大約和其他人不同,因為她露出來的面部皮膚,比如眼角和鼻樑,是紅色的一塊一塊的斑,像是曾受過非常嚴重的燒傷。〃不好意思,田中先生和你說過了吧,我們就進去看一眼,不會待很長時間,應該也不會對裡面的溫度有什麼影響,麻煩了。"陳果對她說。田中就是這座土建冷庫的主人。
許是聽出了陳果的口音,她遲疑了一下,問:"中國人?〃陳果說是。然後她換了中文,說:
"哦,我也是啊。我是上海人,家裡都叫我回去,我倒覺得這是個機會,現在冷庫的租金便宜了一半啊,各種水產三文魚啊蝦啊那價錢一個月以前想都不敢想。我庫里的這些可都是沒有受輻射,絕對是震前就捕到的。"
這時冷庫門已經完全升了起來,裡面還有一道門,這是出於保溫的設計。"哎呀,忘了自我介紹,我姓袁,袁世凱的袁,袁莉,茉莉的莉。這冷庫里零下四十攝氐度,你們穿這點兒不夠的,這裡有備用的棉大衣,都穿上吧,還有皮帽子我這兒也有,不戴帽子的話耳朵都要凍掉的。可惜我這裡沒口罩,要不我去給你們借兩副去?"
陳果是戴著口罩的,我和梁應物都沒有,這時都連聲說不用。袁莉不知是天生嘴碎,還是見了同鄉的緣故,嘮叨個不停。偏偏她的聲音難聽得很?一副公鴨嗓,總讓人覺得她每說一句話,都是撕裂著聲帶說出來的。我心裡像有毛蟲在爬,卻又不能讓她住嘴。我都不敢介紹自己也是上海人,怕她藉此說更多話,梁應物和陳果也都不發一言,顯然也一樣煩得很。
她又開始說起自己的生意經,無非就是趁著價低的時候吃進,存一段時間出手。這卻是要冒一番風險的,現在國內的報紙都在拿核輻射後的食品安全問題大作報導,來自日本的人都要被檢測放射性,別說是食品了。但看起來袁莉有自己的渠道,至於合不合法就難說得很了。
她說這番話可能還有另一層含義,就是表示自己的生意全指著這冷庫,不可能讓給我們。一般來說借出去的冷庫,人家是完全沒有理由帶我們參觀的,恐怕是X機構或曰方的什麼部門施加了些壓力。現在把話先說給我們聽,好絕了我們強租冷庫的心思。
我們每人披了件棉大衣,戴了帽子,第二道門開啟,寒冷的白霧噴湧出來。
整個冷庫有一百多平方米,只存放了幾十箱的水產,空得很。〃這兩天馬上會有更多的貨運進來啦。〃袁莉說,"本錢小啊,好不容易有這個機會,怎麼都要搏一把的。否則,就這麼逃回國去,有什麼意思,別人背後指不定怎麼說呢。你們是不知道啊,我從小就想要做生意,但女人可真是不容易……"
我們嗯啊地應付著,根本不敢搭她的話茬。可是她竟有本事一個人這麼叨叨下去。
冷庫里有一個長方型的用冰塊做成的冰池,長有五六米,兩米多高。這冰池在陳果租的時候還沒有,她顯然是猶豫了一下,但還是怕了袁莉,沒問。結果袁莉看到我們目光轉到冰池上,主動誇耀起來。
"這是我想的主意呢,停電的時候啊?就把東西都搬到這個大冰拒里,這樣就能多撐好久呢。"
"但不是有柴油發電的嗎?"陳果忍不住問。"用不起那東西,而且這種時候,如果沒有特殊渠道,哪兒弄那麼多柴油來呀。這就叫冷庫里的冷庫,我估計,有這東西,至少能多頂一天。多一天,說不定電就來了。"她說著還走到冰池邊,想引我們細看,我們連忙擺手表示不用。
袁莉有些恃悔然,卻不防腳下一滑,狼狼一跤摔在地上。這場面著實好笑,陳果都忍不住低聲笑了出來。我離得近些,忙搶上去拉袁莉起來。地上著實滑,特別靠近冰池的地面結了薄薄的冰,我拉她的時候自己也險些摔倒,忙用手在冰池上撐了一把,才避免了兩個人在地上滾作一團的可笑局面。
這一摔讓袁莉大失面子,話也少了起來,我們總算能耳根清靜。不過這冰庫著實也看不出什麼來,我把每個角落都看了一遍,不管有用沒用都儘量記在心裡,照片在徵得袁莉同意後也拍了一些。不一會兒,腳底就又麻又痛,估計再多待下去要凍傷了,陳果也在不停地跺著腳。於是就謝過了袁莉,離開冷庫。
告別的時候,袁莉用了日本人的禮節,給我們鞠了一躬。搞得我們也只好鞠回去,然後逃離。
梁應物幵車,陳果和我坐在後排。〃怎麼樣,有什麼發現?"陳果問我。"我只是來看一下,沒指望有什麼發現。"我說。"哦。"
我笑著搖了搖頭,心裡想,這女孩肯定覺得,我這個有著許多傳聞的傢伙,看起來並不怎麼厲害。
反正我自己也不覺得自己有多厲害。陳果笑起來。怎麼這樣控制不住,我想,沒有發現很好笑嗎,好笑有必要表現得這麼明顯嗎?陳果卻往我身上指指。我一看,一根頭髮掛在肩膀上。居然還是根長頭髮。"醫院的護士?"她笑著問。我搖搖頭,拈著這根黑髮瞧。發質很好,沒有髮根,是被剪斷的。我記起了,剛才在袁莉身上也見到斷髮,SP是在彎腰鞠躬的時候,掛在她的肩膀上。這怡好印證了我對於碎片信息的一貫想法。我看著袁莉鞠躬的時候,她肩膀上有斷髮這個信息並沒進入我的主觀意iR里。但現在卻由眼前的這根頭髮,牽了出來。所以,許多細節我們收集到了,但是沒有被大腦第一時間注意。
我當然沒和哪個護士曖昧,手上的這根頭髮只可能來自於袁莉,看來她剛剪過頭髮。陳果還在意味深長地笑,拿眼睛瞟我。但我卻沒有分辯什麼,這根頭髮牽出了許多信息,我還想不清楚。而很快,又有新的信息加入進來。這信息來自於我拈著頭髮的手。手掌上有一層東西,像是
我轉過頭去,面對著窗外,假裝看街景,卻偷偷舔了一下手掌。我的臉頓時抽了抽,這味道咸到發苦。這隻手,只是在那冰池上撐了一把而已。為什麼袁莉,要拿這麼高濃度的鹽溶液來做冰池?而她還號稱自己資金緊張。這得很多的鹽啊,也是筆錢呢,肯定有特殊且必要的理由。是什麼呢?我閉上眼睛,頭靠在坐椅上,假裝睡覺,腦海里,這許多線索交織起來,SP裡面,藏了些至關重要的東西!還有袁莉的那一S交,她為什麼會摔那一跤?漸漸地,清晰了。
"到了。〃不知過了多久,陳果說。我睜幵眼睛,先前是從假寐變成真睡了。
這是南相馬市的一家綜合醫院,我被要求不透露醫院的名稱,就以南相馬醫院代稱了。
儘管和友和在兩個市,但其實距離不遠。這也是我會被安排住進友和的原因,起初梁應物把我請來,當然要找個方便交流的住所。
醫院的一幢三層的門診樓被徵用了。在這樣的時候,征一幢醫院的樓是要對民眾嚴格保密的,這也是為什麼我不能說醫院名稱的原因。否則日本政府會非常被動。很多原本不屬於醫院的先進儀器被集中搬進了這個臨時中心。當然,臨時改成的研究中心,再怎麼把高端機器搬過來,也肯定比不過專門的實驗室。這樣做的好處是最靠近第一線,但我相信這不是主要的原因。一來日本不太方便把最先進的生物實驗室向全世界的那麼多團隊幵放,二來需要有一個足夠大的地方,讓所有人在一起工作——這只能是多方妥協的結果。
我的進出證明都已經辦妥,算在梁應物這一方的名下。驗看的是自衛隊士兵,這也說明了此地的秘密級別。進門的時候,我瞧見另一個正在辦理證明手續的老年白人,有點眼熟。梁應物輕聲說,是古德。我心頭一跳,原來是他,這是生物學界的大腕,著書立說,是已經在生物學史上留下名字的人。
"他怎麼來了?〃我問。〃很正常,還會來更多的人。就像我對你說的,現在在日本正在發生著的生物突變,是前所未見的,超出了現在生物學體系,這裡面有大文章可做,很可能一些基礎理論都會因此修正。最幵始來的,相對領域狹窄一些,只是核輻射引發生物突變的相關研究小組。隨著現在情況的發展,整個生物界都已經震動了。昨天陳果說的那些蟬、紅蝦等的變化,在你看起來可能不算什麼,但對生物學家而言,可是了不得的大事件哪。〃梁應物說。
我看著古德辦完手續,被幾個人接進去,說:"我看過他的書呢,是不是應該找他簽個名。"
"有的是機會。"梁應物回答。"我一直沒問,你們第一時間就來了日本,也是在做和生物突變有關的研究嗎?""輻射對生物的特殊催化作用已經被驗證了許多次了,這種催化是各個方面的,並不單是突變。比如青海白公山那一次,那株金屬植物對核輻射的反應,你還記得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