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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前排沒人,後排也沒有。梁應物卻不罷休,用手在駕駛座的上上下下都捋了一遍。然後,湊到鼻前聞了聞。

    "怎麼?〃我問。他把那隻手伸過來。這時我們車的大燈已經打開,他的手被車燈正照著,很乾淨,什麼都沒有。但我卻已經聞到了血腥味。我伸出一根手指在他掌心點了點,有黏黏的液體。我想那是血,透明的血。"取樣。"梁應物對陳果說,"取完之後,樣本給我,然後你用刀把坐墊的皮給割下來帶走。〃

    這是準備退路和後手,即便是現在,我們已經離全奉誠很近,但一個隱形人如果不想和我們接觸,離得再近都沒有用。可能夠把透明的血液樣本帶回去,就已經是很了不起的成就。梁應物連取樣都備著兩份,一份自己拿著,沾滿血的座墊皮面則由陳果保管,這樣縝密的安排,從最大程度上防止了意外的發生。這就是梁應物勝過我的地方。哦,當然,他勝過我的地方還有的是呢。

    〃全奉誠,你在吧,我是那多。我們見過面的。能聊聊嗎?〃我說。這時手腳麻利的陳果已經把沾了透明血液的棉簽放進玻璃試管內,遞給梁應物。梁應物把玻璃管放好,說:"全奉誠,你受傷了,需要治療。我們會通過秘密途徑把你送回國內,或者你有可人想要我們代為聯絡嗎?〃  

    陳果從車裡取了三隻手電,遞給我和梁應物一人一隻。

    我們拿著手電,往汽車大燈照不到的地方射去,然後慢慢向前走。海水一波一波向後退,馬自達車本來就停得離海近,沒走幾步?浪就沾濕腳尖了。這讓我意識到,全奉誠也許就比我們早到個十分鐘左右。我們把手電筒往下照,人隱了形,但海水不會隱形。看不見人,我們可以看看有沒有被人排幵的海水。可惜這裡不是沙灘,否則一看腳印,隱形術就破功了。

    三道手電光柱來回交錯,卻遲遲沒有發現目標。〃你鼻子好,能聞到血腥味兒嗎?丨,我問陳果。

    "這麼空曠的地方,到處都是海水味兒。"陳果攤了攤手,"你還真以為我是狗鼻子呀。"我們幾個分散開,找了好一會兒,都沒有收穫。都已經追到這兒了,功虧一簀,真不甘心啊。正是退潮時分,我們也不敢往海的方向走得太深。這個沉降區地勢複雜,時有又急又猛的大浪,別回頭被卷了去。梁應物和陳果都已經放棄往回走,我用手扶著一個被水淹去一半的門廊立柱,另一隻手上的電筒四處照,作最後的努力。然而手電光柱到處,都是起伏的海面和翻卷的浪花,見不著隱形人的蹤跡。

    我嘆了口氣。然後,另一聲長嘆在我身邊響起。我一激靈。"坐會兒卩巴,陪我坐會兒。"一個聲音遊絲般從旁邊的虛無中傳來。S卩兒是立柱旁固定著的青石長條,也許曾經用來給客人換鞋。現在海水已經把條石淹了三分之二,時有浪花會濺上去,想來漲潮時,它是在海面下的。我向出聲處望去,手電光柱同時照了過去。S卩兒依舊空無一物,一個浪花在青石上撞碎,那些翻滾著四散的細沬子讓我突然看見了,就在青石的另一頭,有一道無形的壁障,水霧在那兒被阻擋住了,有一瞬間,一個隱隱約約的輪廓浮現出來,立刻又消失了。〃把你的手電移幵。〃他說。我忙收起手電,繞過門柱,急行步間,卻不防腳下還有被海水淹沒的台階,絆了絆,身子向前衝去。一隻胳膊在我胸前擋了擋,一觸即退,顯得綿軟無力,但讓我重新獲得平衡了。然後他悶哼了一聲,開始咳嗽起來。我摸索著坐在條石上,注意別太挨著他。他還在咳嗽著。"你的傷要緊嗎?」我問。其實我根本不知道現在該說些什麼。"總是要死的。"他稍緩下來,說。從這幾句的聲音來源,我意識到自己坐反了。他應該是面向大海坐著的,而我則是向著陸地。梁應物在遠處叫我,他和陳果都發現了我的異常。我做了個手勢,示意他們別太靠近,然後我轉了一百八十度,和看不見的全奉誠並肩坐著,面朝黑壓壓的大海。  

    我沒再說話,我說什麼都會顯得很蠢。我想只需等他幵口就行,他叫住我,肯定有話要說。

    "我快死了。〃他說,"死之前,忽然想說說話。如果你沒來,我會坐在這裡,說給自己聽。"

    "有耐心聽聽嗎?〃他問,我感覺他的頭轉向了我這邊,"就你一個,這兒也坐不下太多人。〃〃好。"我說。我等待著,然而身旁卻又沒了聲音。仿佛有太多的故事,—時間卻不知從何說起。遠處,梁應物和陳果一邊看著我,一邊交談。海風中我分辨出了喘息聲,越來越粗,像個破風箱。想起之前的咳嗽,也許槍傷對他的肺造成了些影響。〃我見到你,還是在七年前,尼泊爾的夏天。〃〃六月份。"纖。

    六月三十日,D爵士非人聚會的最後一天。〃七年前的事,他的記憶還如此精確,令我意外。

    「那個時候,幾乎所有參加聚會的人都已經走了?剩下的沒幾個。居然還有人被接進來,我遠遠地看了你一眼,心裡想著,這是另一個世界的人。"

    我無聲地笑笑。非人自有其世界,對他們來說,認為比普通人類高出一籌,甚至分出第一世界第二世界,也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  

    他卻像知道我所想般,說:"對當時的我來說,你、路雲還有D爵士的大多數客人,都是另一個世界"

    他低低地笑了聲,說:"flyhuman,啊。只是飛,也有很多種。麻雀能飛,鷹也能飛,蒼蠅能飛,公雞也能撲騰幾下,從樓頂跳下的人,還會有一瞬間產生飛翔的幻覺。非人嘛,也是一樣,分三六九等。"

    不知是他天生是個多話的人,還是覺得時日無多,滿肚的故事要傾吐,儘管說起話來氣息衰弱,但沒有半點兒想要言簡意賅的意思。那我就聽著唄。

    "SP—次,是我第一次參加這樣大型的非人聚會,也是最後一次。我想,你肯定沒有想過,在非人的圏子裡,一個像我這樣的人,是怎樣的感受。SP—次遠遠地望見你一面後,我陸陸續續,知道了些關於你的傳說。你身邊的那些非人朋友,路雲、夏侯嬰、六耳、水笙,在非人的圏子裡,都是大名鼎鼎的強力人物。對你來說,會不會認為,所有的非人都是那個樣子,神通廣大,幾乎無所不能呢?"

    他說到這裡,仿佛正似笑非笑地斜著眼看我,我若有所感,側頭望去,卻只見到灰灰暗暗中隱約的殘破門廊。嗬,我正在和一個隱形人談話呢。我這樣想著,朝那個方向微微一笑?又重新望向大海。  

    〃如果說非人的出現,是人類進化的結果,那麼這種進化也是沒有目標性的。隨機的突變,如果怡好突變成神通廣大的類型,那麼從生物學角度,就更容易獲得異性資源,留下自己的基因。但還有許多的突變者,隨機突變出一個毫無用處的能力,就比如我。〃

    "你這還算是沒用的能力?"我不解地問。隱形如果沒用,那什麼有用?我想大多數的人,都曾經幻想過如果自己是個隱形人會怎樣吧。

    "我很冷,如果你現在能看見我,就知道我有多狼狽。一件衣服都沒穿,哆哆嗦嗦坐在這裡,傷口還在流血。而且,你知道我花了多少時間,才做到把整個腦袋隱形嗎?小學的時候,我以為說謊鼻子會長長,有一次期末考試考得很差,回家吹牛說全班都考得差,心裡想著別看見我的長鼻子。然後我的鼻子就不見了,照鏡子的話,直接看見的是鼻腔內部。那是我第一次發現自己的奇怪能力。S卩一次我把家裡人嚇慘了,然後我的生活就變得一團糟。"

    他又停頓了很久。這時我注意到梁應物和陳果走得稍近了些。

    〃直到我參加D爵士的非人聚會時,我還沒能做到讓自己整個頭隱形。那個時候,如果我發動自己的能力,就會把自己氣管大腦之類的東西展露出來。我感覺自己的身體裡仿佛有一種病毒,它在慢慢侵蝕著正常的細胞。我無法讓這個進程加速或減慢,我只能在病毒感染完成後,讓那些具備了隱形能力的細胞隱形或解除隱形。我知道我和普通人不一樣,但這種不一樣能讓我獲得什麼呢,演恐怖片?即使是後來,我整個頭都能隱形了?我所能做的?也不過就是個表演飛頭術的魔術師罷了。很多人覺得?像我這樣的非人,是非人的恥辱。〃  

    我啞然,沒想到同為非人,竟然也有這樣的等級之分。"我現在能做到全身隱形,是來日本之後,近幾天突然加速的變化,其實並不是件值得高興的事。我真的覺得,那是個病毒。至少在我的大腦能做到隱形之後,我的記憶力明顯下降了。這是細胞層面的巨大改變,如果可以選擇,我想當一個正常的人。"

    "是……因為核福射嗎?"

    "我也不知道,這不重要了。哈,我們偏題了,我現在,可沒有偏題的資本。〃

    我心頭一跳,他的身體狀況,已經糟糕到這種程度了嗎?"我會說到這些事情,是為了告訴你,像我這樣的非人,是很尷尬的。對於普通人來說,我們是不可思議的,但對於非人來說,我們是失敗者,是被自然淘汰的人。〃

    我聽在耳里不說話,心裡並不認同。至少我的那些朋友,比如路雲或水笙,不會覺得全奉誠這樣的能力微弱的非人低人H我想到這裡,忽然又不確定起來,他們待我如朋友,但其實都是些孤傲不合群的人哪,心底里甚至潛意識裡怎麼想,還真是說不準。

    不過,全奉誠的這些心思,更多的是自我的認定,而不是別人加渚的貶低。當他發覺了自己的不同,加入到另一個圏子裡時,發現周圍的人,所具備的能力,並不是他那般的雞肋,而是真正可稱為神奇和強大。他會自然地生出弱小感,自覺地把自我和別人隔離起來。

    全奉誠說了很多抱怨的話,說自己是如何被孤立,說自己就像個可笑的小丑。然後,他話鋒一$專,說起了在D爵士聚會上的一次艷遇。我忽然明白了,他會把日期記得那麼清楚,就是因為他在當時,認識了那個女孩兒。

    〃我們是一樣的,她的能力,比我稍有用一些。她能用皮膚輔助呼吸,她的表皮細胞能吸收氧氣,並把這部分氧氣滲透入血液。但這個過程是緩慢並且有限的,舉個例子,她可以在水下呼吸,只不過氧氣的攝入和消耗無法達到平衡,她只能在水下待三十分鐘左右,這個時間大概比受過專業訓練的人多出兩倍。讓人驚嘆,卻毫無用處,嗬,就和我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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