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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在中華街採訪的第三天,街上幾乎看不到不戴口罩的人了,恐慌在無聲無息地蔓延。一些人告訴我,他們準備回國了。

    「你說,我現在回去,會不會被隔離?」四川老闆問我。「只要身上的核放射指數不超標,應該不會吧。你這裡離福島這麼遠,不會超標的。」我說。「可說不準。」四川老闆嘆了口氣,指了指坐在角落的兩個生面孔說,「我這兩個侄兒下午剛從田村市逃過來,也想和我一起回去,他們是一準要被隔離的。」

    田村市離核電站很近,大約二十公里。核輻射區正是我下一步要採訪的地方,我還想著,能不能讓陳果想想辦法,給弄套防輻射服來呢。我正想著,得和這兩個從輻射區來的人聊幾句,四川老闆已經大聲對他們說:「這是上海過來的記者,你們兩個,要不要把你們的事情和記者說說?」我走過去沖他們笑笑。隨便聊聊,我說。這兩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然後,其中一個人慢慢彎下腰。我不明白他要幹什麼,卻見他慢慢把左腿的褲管捲起來,露出綁了紗布的受傷小腿。

    他彎著腰側過腦袋向我望了一眼,表情似哭似笑,然後,他把那方紗布掀起一角,露出下面的傷口……

    一個非常可怕的傷,不是刀傷抓傷或槍傷,傷口有少許的潰爛,紗布掀起時有幾縷黏液,下面是紅黃色模糊的血肉。整個創面比銅錢還大了幾圈,一大塊肉不見了,像是用刀子剜掉的。這樣的傷,以後長好了,也會在腿上留下明顯的凹陷。

    我打了個寒戰,問:「這是怎麼了?」「河童。」說出這兩個字後,他仿佛又回到了被咬的那一刻,我不知道他當時經歷了怎樣可怕的場景,只觀察到他的瞳孔瞬間放大,又很快收縮,兩腮的肉開始不正常地抖動,厚厚嘴唇上的血色淡了下去。

    他用近乎喃喃自語的聲音說:「我被河童咬了。」第三章 河童  毫無疑問,我的行動是莽撞的,我有多少年沒這麼衝動過了,決然而不顧後果地去尋求一個答案。兩個原因,首先我在異國他鄉,語言不通,資源匱乏,孤立無援,一切只能靠自己;另一個原因,就是被梁應物給氣的。你不讓我介入,我就自己來,偏要弄出點兒動靜。

    五點,陳果的車出現在中華街北口。

    「今天採訪順利嗎?」上車後她如往常般問我。「不錯,遇見兩個福建的研修生,從田村市逃過來的。」「田村?那兒是重輻射區了。」陳果啟動了車子,隨口說道。「是啊,其中一個還被河童咬傷了。」我一邊扣保險帶一邊說,用再平常不過的語氣。這樣隨意的說話態度最容易降低對方的戒心,一個不防就會說漏嘴的。

    「什麼?」陳果像是沒聽清,畢竟「河童」可不是個常用名詞。但這也是教科書式的標準反應,我心裡想,裝作聽不清再問一次,可以給自己多點時間想應對方案。「河童,日本傳說里的妖怪。」陳果失笑:「怎麼可能。」

    「好像這幾天田村市附近開始有奇怪生物的傳聞,看見的人,認為那就是日本傳說里的河童。那個人就是在河岸邊被一個從水裡躥出來的東西咬了,嚇得夠戧,覺得自己撞到了河童。」

    陳果發出不屑的嗤鼻聲,說:「哪有什麼河童,估計也就是條大水蛇之類的東西。以訛傳訛,都是自己嚇自己。現在總有人抓到一個奇形怪狀的東西就當寶給報紙報料,其實只是自己生物知識不夠。哪來的那麼多怪物啊。」

    我笑笑。「你覺得呢?」她問我,「你覺得有河童?」「我啊,我想法和你一樣。」我說。然後我們便不再談這個話題。「麻煩你了。」下車時我道謝。「那明天還是老時間?」

    「對。」我點頭。小姑娘還是太嫩,我目送著車離開,心裡想。她先前的對答聽起來自然流暢,但有的時候,破綻不在語氣,不在神態,而在最基本的邏輯。她一開口,就錯了。

    這些話如果換一個人說,那沒問題。但陳果是什麼人,她是X機構的准成員,超乎尋常的人和事必然見識得多了,連「年」這種東西都的確存在,為什麼河童的存在就絕不可能呢?起碼不該在詳細了解之前,就下這樣的否定判斷。以她的身份,在我說出關於河童的傳聞之後,應該表現得非常好奇才合理。X機構為什麼來日本,難道不就是為了變異生物嗎?關于田村市河童的最合理解釋,難道不正是因核輻射而產生的生物變異嗎?

    陳果明顯迴避的態度,反倒讓我確信了,河童之說並非空穴來風,並且X機構已經介入此事了。

    那個咬出可怕傷口的不明生物,到底會是什麼呢?也許陳果現在正趕回中華街,想要找到那位傷者吧。我又一次找到山下,結結巴巴地拜託他幫我借一輛助動車。他笑說那可是歐巴桑才騎的——這句話對我稍有點複雜,我是看他的表情加上「歐巴桑」這個詞才領會的。然後他好像說,幫我借輛摩托車來。

    其實我也許不該讓他幫忙,我不清楚他和X機構的關係到底怎樣,這件事情,我是希望可以獨自調查,不受陳果或梁應物的干擾。不過在這樣的時候,也只有求他了。難不成讓我去偷一輛?

    飯後有人敲門,是林賢民。他問我覺得小說怎麼樣,要我多提意見。我很不好意思地說,這兩天忙於採訪寫稿,還沒來得及通讀。結果他反倒一副很抱歉的樣子,連說對不起太心急了,打擾了。他這樣真誠地道歉讓我頗窘,只好趕緊再客氣回去。忽然有些理解為什麼會有兩個日本人面對著相互鞠躬了。

    第二天早晨,我被手機鬧鈴叫醒——比前一天早一小時。給山下打電話,他果然已經到了辦公室,說車已經準備好了,讓我在樓前稍等,馬上給我把車帶來。他的語氣有點兒古怪,我琢磨著其中的滋味,等瞧見他把車慢慢騎來,頓時就明白了。

    他見了我的表情,把車停下給我鞠了一躬,說了一堆抱歉的話。不是說給我搞輛摩托車的嗎,結果眼前的這輛,連助動車都不算,這是電動助力車吧。山下解釋半天,我才搞明白,原來昨天他答應下來,回去一想不對勁,依照日本相關法律,助動車和摩托車,不論排量大小,都是要駕駛許可的。我一個外國人,哪來的許可。

    這樣的事,放在中國,是可以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混過去的小事情。但在日本可沒人會擔待違法的風險,也不會鼓勵客人去做這樣的違法事情。這是民族性的不同,未必日本的嚴格就一定勝過了中國的人情,但現在,我就得因此更辛苦點了。

    臨出發的時候,我請山下告訴四十分鐘後會開車來接我的陳果,今天我自由行動,不需要她的車了,昨天臨走時忘記對她說,請他代我道個歉。

    「那您今天會在哪兒呢,如果她問起來的話。」「隨便看看,附近隨便看看。」我說。我覺得我的日語大有進步,果然硬著頭皮講是有用的,當然這也非常考驗對話者的領悟能力。

    我騎著電動自行車上路了。在國內很少見到這樣的車,這種車會在低速時提供輔助電力,我騎得越快,輔助電力就越少,到每小時二十五公里以上,電池就不供電了,全靠人腳踩。所以這個車雖然帶了個「電」字,但最高時速和普通自行車是一樣的,只是騎起來輕鬆些而已。我今天的目的地是浪江町,如果我照著地圖完全不騎錯的話,也得三十多公里,一個多小時車程。

    浪江町在南相馬市的西南方,田村市的東北方。我手上有一張中華街買的福島縣地圖,在浪江町的某處畫了個圈,那兒就是四川老闆侄子錢德成遇襲處。

    我一路騎去,地圖和實際路況符合程度極高,我想應該不會騎錯路了。一邊騎一邊想事情,先從腦子裡鑽出來的,竟不是錢德成所說的河童,而是《新世界》。就是剛剛重新回到正常人世界的林先生的大作。

    昨晚林賢民問了一次,我不好意思再不去看,就在睡前看了幾頁書稿,然後便很快睡著了……

    彆扭的文字有很強的催眠效果,但內容卻很有吸引力,透過曲折的文字仍放出極強的熱力來,我想如果是一個真正的科幻作家去寫,應該會是很好的作品。我仿佛還做了個與此相關的夢,但具體的內容卻不記得了。

    《新世界》中的世界,沒有日月星辰,天空永遠是斑斕的,無日夜之分。那斑斕有時平靜,這世界便被一片絢爛包裹著;有時暴烈,天上那無數的色塊就一脹一縮,仿佛許多隻怪眼。而地上的人不是人,是有尾巴的蝌蚪,尾巴越長,蝌蚪就會越發的靈巧,能做更多的事情,等長到極致,就會斷裂,等到那時,蝌蚪並不會變成蛙或其他什麼,而是就此死去。所以,這世界的高等生靈,都是在生命最濃烈時死的。這世界的地也不是地,而是一團。這團似是液體,又似是氣體,又似是另一種空間形態,不知多深,生靈從這團中發源,相傳死去之後,會回歸其中去。

    這是何等光怪陸離的世界啊,連我都不禁佩服起林賢民的想像力。這是他從非常人的世界中回來時,所攜來的財富嗎?

    那些怪異的蝌蚪形象在我腦海中盤旋了一會兒,就慢慢地模糊變異,化為了另一個蠕動著的張牙舞爪的東西。那是籠在一團黑影中的生物,有半個人大小,牙尖爪利,四肢粗壯,渾身掛著泥漿和黏液。

    這就是錢德成描繪的河童,他遇襲時是黑夜,當時又驚慌失措只顧逃竄,其描述和實情必然有些出入。但無論如何,這和日本民間傳說里的妖怪河童,還是有挺大不同。日本著名作家芥川龍之介就曾寫過以《河童》為名的短篇小說,裡面的河童如四五歲兒童般大小,面如虎,身披鱗,水陸兩棲。而河童最著名的標誌,就是頭頂有盤狀的凹陷,盤中水滿則力大無窮,無水則法力消退。

    所以我一聽錢德成的描述,就不相信這真會是日本傳說的河童,多半是一種特殊的生物。從他的傷口看,那生物咬合力極強,嘴張開能塞進少年的拳頭,沒有撕咬痕跡,仿佛一下就把肉咬掉,乾淨利落。這就有點兒可怕了,通常的肉食猛獸是做不到這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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