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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沒人能想到,劉小兵會對張岩這麼好,就連彼此的父母都想不到。

    劉小兵是武漢人,家境很不錯。張岩沒有對我說得很清楚,只說他家有好?套房子,這便足以說明許多問題了。張岩是上海人,家裡談不上有多困窘,卻也是很清貧的普通百姓人家。兩個人走到一起,雙方家裡都是反對的。劉家當然不希望兒媳是殘疾人,張家則不相信劉小兵會真心待張岩一輩子,萬一過幾年兩人離婚,失聰加離異,再找第二個男人就難了。

    所以他們只有和自己家裡斷了關係,獨立打拼。想著再過些年,等時間向所有人證明了愛情之後,自然能被家裡重新接受。

    「我是不是很傻?」張岩說:「我什麼都不懂,一個人什麼都做不了,寶寶不見了以後,我才明白自己真的很沒有用。」

    「你已經做得很?了。」我說。

    「你知道嗎,我聽不見你說什麼,我是用眼睛看的。所以,我可沒那麼好糊弄。」

    我尷尬地咳嗽。

    她低下頭,一頁頁地翻那些厚本子,速度忽快忽慢。從前的片段紛至沓來,光陰都停在這些紙張上了。

    「我知道你有些事情要告訴我。」她說:「但我需要些勇氣,更多更多的勇氣,才能聽你說。真的很謝謝你,一早就來了,卻等了這麼久時間。你們記者一定很忙的吧,有許多重要的事情要採訪吧。」

    「哦,其實沒什麼。對我來說,現在你的事情最重要。」

    張岩笑了:「這看上去倒像是真的呢。我想,?準備好了。不管怎麼樣,不管寶寶去了什麼地方,我都得找到他。他一定沒出事,他一定還在什麼地方等著我。我準備好了。」

    她把本子合上,手用力地壓在封皮上,手背變得蒼白起來。這股蒼白從手一直蔓延到額頭。

    「你說吧。」她抓起最厚的本子,抱在胸前,盯著我說。

    陽光從窗戶照進來,雨還在稀疏地下著,成了罕見的太陽雨。太陽完全從雲後出來的時候,光移到我眼睛上,刺得我閉起眼。對面的張岩化作個有光暈的黑色輪廓,就如昨夜的橋洞。在我醒悟的一刻,那橋洞的形象拉長扭曲,就像此時印在我眼廉的一團光影,不可捉摸?

    橋洞下,地道里,沒有人。

    這就是讓我覺得不舒服的根本癥結。

    因為不該沒有人的。

    即便是在這樣的時間。

    或者說,在如此的深夜,這地道里反倒該有人在。

    那些在地道牆上畫了許多塗鴉的流浪漢們呢?

    大多數的國家裡,城市越是大,越是現代化,流浪漢就越多,中國也是如此。城市居民的收入高了,施拾給他們的錢就多,於是就能「養」起更多的流浪漢。

    這些流浪漢白天在各個繁華路段行乞或者編些奇怪故事要錢,晚上當然不會去旅館,有個能遮風擋雨的地方就行。這樣的地道橋洞,儘管是在浦東不那麼繁華的地段,也該有流浪漢把它作為夜宅才對。錯了,不是該而是肯定,看看塗鴉就能知道。

    可是現在沒有一個流浪漢,地道里空空蕩蕩,這是怎麼回事?這絕對不正常。

    我沒頭蒼蠅一樣在地道里來回兜圈子,雨濕了衣服,冷得發起抖來。

    也許是偶然,也許只是今天沒有流浪漢,平時都會有,也許……但在這樣一宗古怪的失蹤案里,任何的偶然任何的也許都不能小覷。

    為什麼這裡沒有流浪漢安家?誰能為我回答這個問題?

    我跑出地道,飛快從台階上去,跨上自行車,頂著雨向前飛快地騎。

    我不確定自己的目的地在哪裡,只是在周圍的街上繞。我得找到另一個橋洞,熟悉流浪漢世界的只有流浪漢自己。我得找到他們。

    大約七八分鐘後,當我把車放倒在一處高架橋下閘道邊的綠化帶旁(必須得放倒,否則風也會把車吹倒的),深一腳淺一腳踏過糙地往閘道橋洞走時,頭髮已?濕得可以擰出水。

    橋洞下照不進路燈光,黑影綽綽。我走得近了,看見裡頭果然有人。是呀,這樣的地方,本來晚上肯定得有人的。

    兩卷破席,一個大背包一條麻袋,兩個人和衣而臥。

    風雨夜,所以我快走到的時候,他們才發現有動靜。一個人站了起來,警覺地看著我,另一個許是已經睡的迷糊,原本弓著背背著我,現在轉了個身,卻沒起來。

    我是有準備的,摸出煙來。這是先前路上在超市里買的,扎在塑膠袋裡,原本身上的煙早就濕作一團了。

    那站起來的漢子沉默地看著我,不開口。我進了橋洞,停在離他們七八米遠?地方,拋了兩支煙過去,說:「有火沒?」

    這漢子看著我額上的雨水直往下滴,模樣比自己更不堪,又低頭瞧煙,沒去撿,開腔說:「你來借火?」

    河南口音,帶著濃濃的疑惑與警惕。

    旁邊悉悉嗦嗦響起來,漢子歪頭一看,卻見躺著的同伴已經撿起煙點著火抽上了。

    「借個火。」我揚揚手裡的煙,笑笑,卻不知黑暗裡他是否能看清我的笑容。

    漢子想了想,蹲下來,撿起另一根煙放在鼻前嗅嗅,夾在耳後,把火機拋給我。

    「謝謝了。」我接了火機,點了煙,連著整包煙一起拋回去,並沒再走近。

    「抽完我?走,順便問個事。」

    漢子還是冷冷看著我,拿了我的煙,卻沒放鬆丁點警覺。這也在理,我模樣雖然狼狽,但並不像是個流浪漢,正常的城裡人,平時誰願意多搭理流浪漢呢。而在這樣的雨夜,一個陌路人突然間闖到這兒來,能不讓人提防嗎?

    「你知道……」我有點擔心他們不清楚正式的地名,遲疑了一下:「在東南面,有一條專走自行車的地道,叫……」

    他們的神情姿態突地變了,等我說出自行車地道的名字,那個一直睡著的漢子一骨碌跳了起來.而原本站著的漢子「啊」地大聲驚叫,竟拔腿就跑,頭也不回地奔進雨里。

    我傻了眼,見那跳起來的漢子像是也要跑,急忙衝上去要拉住他。

    這是個下意識的不理智的動作,如果我有時間想一想,肯定不會這麼幹,因為太容易引發肢體衝突了。但那時候怎麼有空多想,一把就抓了過去,正揪住他後背的衣服。這漢子「嗬呀嗬呀」地怪叫,一副驚駭過度的模樣,卻根本想不到回身揍我,只顧著拼命向前跑,試圖掙脫我。

    我這時根本顧不上思考為什麼這兩個人聽見那條地道就驚恐到如此程度,抓著漢子的衣服,卻被他拖著踉蹌向前。

    「等等,別跑。」我喊著,另一隻手又抓住漢子的手腕。他發了狂似地掙,眼角瞥見一條人影從雨里跑進來,可能就是先前衝出去的那人,我心裡一凜,未來得及作出反應,抓著的漢子腳一軟倒在地上。這種時候都是下意識地反應,於是我彎腰去拉他起來,耳邊卻起了股風。風颳過耳根的時候,頭上已經挨了一擊,還沒感覺到痛,就暈了過去。

    我是被水潑醒的。

    頭頂上火辣辣的痛,一直痛到裡面,仿佛腦子也被打渾了。睜開眼睛,見到兩張離我很近的臉,及一個飄著火苗地打火機。

    「醒了醒了。」

    「還好還好。」

    火機熄後,就幾乎沒了光線,還是在夜裡,且聽見雨聲了,所以我沒有暈太長時間。

    不太熟悉的語調,噢,是河南口音。嗯?就是先前那兩個人,剛才是哪個打的我,左邊這張臉,還是右邊這張臉?分不清。

    我動了動,想爬起來,左邊的臉連忙扶我。他自己是蹲著的,被我手一推,差點倒在地上。我自己搖搖晃晃站起來,瞧見個塑料盆在地上,然後感覺到臉上像是沾了很多泥砂。他們潑我用的水,是雨水,還是積水?

    「真是對不住,記者老師,對不住啊記者老師。」兩條漢子也跟著我站起來,一個勁地道歉。

    「你們……怎麼知道……」

    「哎哎,我們翻了你的東西,看見名片了。」

    「是他翻的,他翻的,這人手賤得?。」另一個說。

    我用手摸摸衣服內袋,好像皮夾的位置有些不一樣。

    「我們什麼都沒拿,不會做那種事情的。」

    「剛才……是你打的我?」我眼睛在兩人身上晃了晃,看著「另一個」說。然後我四下里張望,瞧見了凶?——一根方形的長木桿子,像是哪裡剩下的建材。

    「對不住啊,我們被嚇慘羅,以為你就是那個鬼,又沒看見影子。我本來已經跑掉了,想想不能扔下阿三不管,再回來救他。哦,呵呵呵……」他說著說著覺得不合適,乾笑起來。

    沒影子?我瞧了眼自己腳下,模模糊糊是看不清影子。不過晚上在這樣一個沒星沒月沒路燈的地方,能瞧見影子才怪,他們倒不看看自己有沒有影子。

    「什麼那個鬼?」我撇開這個愚蠢的影子不管,先前我似乎聽到了一個奇怪的名詞。

    「哦,就是,那個地道。」他的語速明顯緩了下來,旁邊的阿三輕輕聳?肩膀。這是個不自覺地保護自己的小動作,從行為學上說,一個人害怕或者想逃避什麼的時候,常常會聳起肩好讓腦袋縮起來,像受驚的烏龜一樣。

    我心裡卻生出些許欣慰,折騰了大半夜,騎了幾十條街,淋了一身雨,最後還被敲了悶棍,總算開始有收穫了。我對鬼什麼的並沒當真,但那意味著,曾有不同尋常的事情在那兒發生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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