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頁
半個下午過去了,馬維民在公安局裡還有工作,便先回去了。臨走前,他給普克留下了自己辦公室及家裡的電話,還有手機號碼。從下午的一番談話中,他已看出普克獨特的思辨能力及分析能力,不由對這個案子的偵破產生了幾分信心。
馬維民還告訴普克,也許直到普克拿到確鑿的證據之前,他都不能直接出面過問此事,即使普克需要公安部門提供什麼幫助,他也只能想法用變通的方式加以解決,希望普克能夠理解他的苦衷。
剩下普克與項青兩人留在賓館房間裡,忽然間,他們都覺得有一絲尷尬。
為了打破這種局面,普克只得找話說:「對了,謝謝你準備的花,還有茶杯、茶葉。」
項青微笑著說:「沒什麼,倒是我真的應該謝謝你,從那麼遠來這裡,為了與自己不相干的事忙碌。也不知你喜歡什麼花,只有按我的愛好選了蘭花。」
普克說:「哦,你選的花和花瓶,我都很喜歡。本來我還感到奇怪,你怎麼會知道我喜歡蘭花呢,原來你也喜歡。」
項青笑著說:「碰對了而已。」
幾句話一說,氣氛漸漸又變得自然融洽起來。
普克問:「項青,有一個問題,我想問問你,你能如實告訴我嗎?」
項青注視著普克的眼睛,目光誠懇,沒有什麼猶豫地說:「能,你問吧。」
普克也專注地看著項青的眼睛,語氣溫和地說:「我想知道,如果證實了——我是說如果真的證實——是你母親謀殺了你父親,你當然會恨母親,可是現在,或者說比現在更早的時候,你恨母親嗎?」
迷離之花馮華推理懸疑係列普克看到項青眼睛裡的光芒,然而他仍然不能確定這種光芒的意義是什麼。
項青的眼瞼垂了下來,長長的睫毛遮住了眼眸。片刻,她又抬起眼睛,注視著普克,坦率地說:「有時候,會覺得恨。」
「是因為她只顧工作,忽略了你們姐妹的存在,還是……」
項青微笑了一下,說:「今天剛見你面的時候,我還說你看起來不像警察呢。現在,我開始相信你一定是個出色的警察,而且,還是個懂心理學的警察,越來越要對你刮目相看了,不過同時,我也對查清父親真正的死因越來越有信心了。」
普克聽到這裡,忽然想起,認識米朵的那一天,幾乎發生了同樣的事。那時的米朵也和現在的項青一樣,初時覺得普克不像警察,但談過一陣話之後,又都對普克是一名好警察確信不疑了。
項青接著說:「你的問題真尖銳。但是我已向你保證了會坦白地回答。對,如果知道真是母親殺了父親,我當然會對她恨之入骨。而在這之前,我也常常覺得有些恨她,因為,從某種意義來說,她早已經毀了我父親。」
普克沒有插話,只是認真地看著項青。
項青說:「說起來話長,我儘量簡單地說吧。我母親的父親,也就是我的外公周至儒,在解放前是一個家產很大的資本家。你當然知道,這樣的家庭出身,在文革期間會給我母親帶來什麼樣的遭遇。我外公周至儒性格極其堅強,無論什麼樣的打擊,他都挺過來了。但我母親的兩個哥哥和一個姐姐,病的病,自殺的自殺,文革開始沒幾年,都先後去世了。我想母親是繼承了外公的性格,只要能生存下去,她能夠不擇一切手段。在應該談婚論嫁的年齡,她認識了我父親。父親出生於一個小鎮的普通工人家庭,他的父母都沒有多少文化,但父親很聰明,又好學,憑著自己的能力考上了大學。畢業後,因為表現出色留校任教。你知道我母親那時在做什麼嗎?很巧,她也在那所大學工作,但她是在學校的食堂里做勤雜工,也兼在窗口賣飯。詳細描述他們認識的經過也沒什麼必要,總之,母親利用全部能量,牢牢抓住這個機會不放。你以後會看到,我母親長得非常漂亮,到現在都很少有人能夠看出她真正的年齡,年輕時就更不用提了。很快,他們就結合在一起了。」
項青說著,眼神有點飄忽,似乎沉浸到了過去的歲月里。普克忽然覺得,項青的眼神里,有一種滄桑的氣息,遠遠超出了她這個年齡應有的沉重。
項青接著說:「過了兩年,我出生了。也許在我還不記事的那幾年裡,我們家也是一個還算幸福的小家庭。但我太小了,那段記憶基本是一片空白。等我開始有比較清晰的記憶時,文革結束,外公平反,沒收的財產部分退回,後來外公又被吸收到政協工作。母親很快爭取到一個機會,在第一個女兒七歲的時候,真正走進了大學校門,這一次與以往不同,她總算揚眉吐氣了。而且從此以後,憑著從外公那裡繼承的聰明和毅力,也多少藉助了一些外公在政治和經濟方面的影響,可以說,她是一路順風,直到現在坐到副市長的位置上,並且是第一副市長,很有可能再向前一步。」
項青微微笑了,嘴角似乎含著一絲譏諷的意味。
「我八歲的時候,母親生下了妹妹項蘭。她的內心是不想要這個孩子的,但她是個很謹慎的女人,雖然當時整個社會的風向對她有利,但她沒有把握這種形勢是否會一直保持不變。那時,母親還需要一個穩定的家庭後盾,父親是喜歡孩子的,既然無意間有了,她也就把項蘭生下來了。而項蘭從生下來一個月起,母親就很少抱過她。項蘭是父親從一個小嬰兒帶到童年,然後,就由我接過了這個『接力棒』。」
普克一直專心地聽著項青的陳述,他聽得越多,對這個家庭關係的複雜性就認識越深刻。
項青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水,她一直在說話,嗓子已微微有些沙啞。稍停了一會兒,又繼續說:「母親開始有社會地位了。父親因為生性比較淡泊,加上這些年幾乎所有的家庭重擔都壓在他肩頭,在事業上沒有什麼發展,依然在大學教書。」
項青又停下來,她臉上的表情好像透著點厭倦,沉默了好一會兒,才輕聲說:「我十三歲的時候,有一天夜裡,聽到他們吵架,母親像個潑婦一樣,不斷地罵父親窩囊廢、懦夫、軟蛋,幾乎把一切難以入耳的詞彙都用盡了,你簡直無法想像,她和那個白天在外人面前謙恭有禮、笑容可掬的周怡竟然是一個人。你知道嗎,她罵父親窩囊廢,還有那些我都記不住的詞彙,對一個本來自尊心很強的男人來說,意味著什麼?第二天,父親從他和母親的臥室里搬了出來,夜裡住在客廳。那時我們家房子沒現在大,我和妹妹住一間,父母住一間,還有一個小小的客廳,父親就睡在沙發上,過了好一陣子,父親老家來了個親戚,在家裡要寄住一段時間,父親才搬回他們的房間,但他又買了一張鋼絲床,從此他們的房間裡就一直是兩張床了。」
普克沒有將心裡的一絲同情與瞭然表現到臉上,在項青失神地停下來時,輕聲問:「你父親是從那時開始喝酒的麼?」
項青看了普克一眼,沉默著點點頭。
「他們以後還吵過架麼?」
項青說:「父親開始喝酒時,母親常和他吵,說出的話很難聽,父親最初也暴怒過幾次,甚至主動提出要離婚。那時候,離婚還不像現在這麼普遍,對於母親來說,那時離婚,可能會給她的政治生涯帶來不良的影響,所以她不但堅持不離,從此還注意克制自己的情緒,不再激怒父親,而是採取了漠然置之的態度。我到現在還記得,當她在家裡看到父親又喝了酒時,她冷冷地斜視著父親的那種輕蔑表情。她這樣的做法,其實更像一把軟刀子,徹徹底底地扼殺了一個男人的意志。我不知她是無意這樣做的,還是有意為之。」
普克想了一會兒,說:「恕我直言,項青,你父母這種狀態持續了這麼多年,你知不知道,他們各自是否在外面有……」他一時不知用哪個詞才合適。
項青接口說:「你是指情人吧?」
普克點點頭。
項青說:「父親我是知道的,他絕對沒有。他除了工作,業餘時間大部分都在家裡看書、聽音樂。偶爾出去,就是和有限的幾個朋友,下幾盤棋,打打羽毛球,看場電影。至於母親,以前,我覺得既然她不把家當家,我也不願去靠近她,了解她的生活。自從父親出事後,我慢慢回想起來,從很多跡象來看,她很可能是有的,但實事求是地說,我沒有證據,也不願去編造。」
普克問:「你母親平時在家吃飯嗎?」
項青搖搖頭說:「她總是早出晚歸,早上在家吃過早飯走,中午都不回家,晚上通常很晚才回來,除了周末和節假日,在家吃飯的次數不多。」
「有沒有什麼規律性?比如說,固定哪一天,總是同樣的安排?」
項青輕輕皺了皺眉,想了一會兒才說:「一下子讓我說,我還不能確定。我說了,以前我也不太注意她的生活。等我先想一想,然後再告訴你,好嗎?」
普克微笑了一下,說:「好。還有,三月三日那天晚上,你父親感到不舒服,先回房間去了。你吃完飯後去看你父親,當時你母親在場嗎?」
項青說:「不在,她留在客廳里看中央電視台的新聞聯播。」
普克問:「你在他們的房間停留了多久?能不能想起具體的時間?」
項青回憶了一下,說:「我想想,我們大約在六點半左右開的飯,父親過了十幾分鐘就回房間了。我和母親吃過飯,收拾好桌子後,中央電視台的新聞聯播剛開始,大約是在七點過幾分,我去看的父親。我跟他稍稍說了一會兒話,最多也就十分鐘吧,就出來回自己房間了。」
普克問:「那你是否知道你母親是什麼時候回房間的呢?」
項青搖搖頭。
普克又問:「有一個很重要的問題,三月三日晚上,你母親是否外出過?」
項青怔了一下,臉上有點遲疑地說:「應該是沒有吧,我也不能肯定。我自己的房間裡有一套音響,回房間後就一直在聽音樂,到十一點多鐘,阿蘭半醉著闖到我房間來。這之間,我都沒有注意到外面的動靜。」
普克問:「你自己的房間裡有衛生間嗎?」
項青說:「沒有。我正準備帶你去我家裡看看呢。我家是獨立的二層樓,樓上有一間帶衛生間的大臥室,由我父母住。挨著這間臥室就是我的房間,再過去是阿蘭的房間。我和阿蘭的房間都沒有衛生間,在阿蘭房間的旁邊,有一間衛生間,是我和阿蘭合用的。」
普克問:「那天晚上項蘭回來之前,你有沒有去過衛生間?」
項青似乎有些不好意思,調轉了目光,說:「沒有。阿蘭回來後,吵吵嚷嚷地和我說了一會兒話,就在我床上睡著了。我叫不醒她,後來也和她擠著睡了。哦,臨睡前,我去了一次衛生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