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頁
潑婦?
我馬上想到是劉小穎。我緊急趕上樓去,果然是她:我的聯絡員、書店老闆劉小穎!我剛看過的,她窗台上空空如也,現在突然跑來找局長耍橫,難道是有緊急情報?走廊上人很多,衛兵、盧局長的秘書小唐、其他辦公室的人、俞副局長、秦時光,大家把劉小穎圍在中央,阻止她往盧局長辦公室撲去,可她還是極力往前撲騰著。
「別攔我,讓我過去,我知道他就在辦公室里,你們別騙我了。」劉小穎嘶聲喊叫,果然是有點潑。小唐好言勸她:「嫂子,真的沒騙你,局長真的去開會了。」劉小穎顯然不信,哭哭嚷嚷的:「開會!開會!哪有這麼多的會,我不相信!開會我就在這裡等他,我今天非要見他討個說法,你們到底管不管我們的死活了。人心都是肉長的,你也是女人家,難道就不同情同情我?」小唐說:「我同情你嫂子,但是……局長真的出去了。」睜眼說瞎話。劉小穎說:「出去就讓我過去,我看他不在我就走。」她執意要闖過去,被兩個衛兵死死拉住,現場一片混亂。
我撥開衛兵,大聲喊道:「劉小穎,你幹什麼!」她回頭看見我,立即轉過身,朝我撲上來哭訴:「老金啊,陳耀又尋死了,我活不下去了,嗚嗚嗚。」哭得很傷心。我自然是勸她跟我走,她自然不會輕易接受我的勸,繼續鬧。這種勸我們演過幾次,已經很默契。最後她逼我發了火,厲聲喝道:「你到底想幹什麼!連我的話你都不聽了,聽我的,先下去再說,別在這兒丟人現眼。」我奮力拽她一把,她順勢往我身上倒,做出無力反抗的樣子,任我扶著離開。
下樓時,我悄悄接過劉小穎暗遞給我的紙條,捏在手上。把她送走,回到辦公室,我立即剝開小紙條看:
外公突發急病,從速看望。雞鳴寺。
看完,我立即點火燒掉紙條。我又從抽屜里取出望遠鏡,看書店窗台,果然,我的消息樹:火鉗,掛在窗台上!一定是剛剛掛上去的。劉小穎不等我自己看見,這麼著急來給我送信,一定是事不宜遲,我得趕緊出發。
讓我來告訴你吧,我雖然披著這身可恥的黃皮,但我的心是屬於重慶的,黨國的,我的真實身份是國民黨軍統特務,代號叫「雨花台」,剛才給我送紙條來的劉小穎——書店老闆——是我的下線,代號叫「玄武門」。至於「雞鳴寺」是誰?馬上你就知道了。第3節我決定立即走。
很奇怪,起身時我腦海里突然冒出局長的聲音:「不瞞你說,有了他,我們現在在廣西、鄂西的仗就不會這麼難打了……」於是我又想起遠山靜子的電話,我想知道她打電話找我是什麼事。電話打過去,不是遠山靜子接的,接電話的女人說:「對不起,靜子院長不在,請問你是哪裡?」我聽出是靜子的同事小美的聲音。我遲疑著,對方問我:「你是金處長吧?」我只好說是,敷衍兩句,掛掉電話,立即起身走。走了幾步,又回來從抽屜里拿了把手槍帶在身上。
我有種不祥的感覺。
剛出門,看見頭髮油亮的秦時光從樓上下來,他問我:「怎麼,要出去?還沒有搞定啊,那潑婦。」我淡淡地說:「她是搞定了,可她男的尋死不成,還有後事呢。」他有些好奇,問:「他是怎麼尋的死啊?」我說:「吃安眠藥,但量又不夠,現在還昏睡不醒,所以我要去醫院給他弄點藥,可能一時回不來,你就別走了,守著點。」秦時光滿口答應——一個油嘴滑舌的人,就像他的頭髮,我心裡嘀咕。
我哪是去醫院。我要去外公家,見雞鳴寺。天已接近中午,熱氣撲面而來,汗水很快就讓我的皮膚和衣服粘在一起,而我腳下生風,根本顧不上擦一把汗。一路上,我心裡不停地念叨著局長的那句話:「不瞞你說,有了他,我們現在在廣西、鄂西的仗就不會這麼難打了……」會不會是出叛徒了?我問自己。我的不祥之感越來越強烈,並且預感到,雞鳴寺緊急見我就是要告訴我這件事。
四十年代的南京街上的公共汽車都是日本產的,大方頭,單開門,顏色以沙灘色居多。為了儘快見到雞鳴寺,我攔了一輛公共汽車。車子經過馬標,拐上小營路時,我從車窗里看見一隊摩托車浩浩蕩蕩地從前方的熹園開出來,朝我迎面駛來。駛近了,發現正是李士武的車隊,我迅速扭過頭去,免得讓他們看見。
熹園,據說最早是明朝的太醫們為帝王們煉製仙藥的地方,後來李鴻章曾在此辦過水師學堂。可現在這兒成了日、偽軍高層吃喝玩樂的地方,經常是歌女如雲,笙簫穿雲。熹園門前有車站。停站時,我往園內看去,院子高牆深築,占地不小,樹木參天,但人影稀落,煞是幽靜。隱隱約約中,可以看到幾幢別墅似的歐式小樓和一棟四層主樓,以及少數鬼子。
顯然,李士武接的「要人」就住在這裡面。
所謂的外公家,其實是一所面目普通的中醫針灸診所,家帶店,三五間平房,帶一個小院,醫生和家眷加起來也就是五六個人。一個瘦弱的老人正彎著腰給唯一的病人扎針,我一進門,他稍稍抬頭,一看是我,頭輕輕一動,眼睛朝隔壁屋瞥了一眼。我明白,他是讓我到隔壁屋去。這位滿頭銀髮的老中醫,就是雞鳴寺,平常我們都稱他為革老:他姓革。革老是我們組織的一把手,也是南京城裡出名的第一支針。他的一針下去,既可以救人命,也可以斷人命。剛才,儘管我看他表面平靜,但從他的眼神中,我感覺到他內心的焦慮。
他的女兒也是地下軍統,名叫革靈,代號夫子廟。此時她正在屋內給一堆銀針消毒,室內瀰漫著一股酒精味。我有意朝她大聲說:「我是來拿藥的。」革靈上來應付我,說的都是醫生對病人的話,因為咫尺之外有病人。我進屋一會,剛坐定,中華門和中山門接踵而至。看到他倆都來了,而且是這個樣子,風塵僕僕,面露懸疑之色,令我立刻感到一股殺氣。他倆是我們組織內負責搞暗殺的同志,中華門擅長槍法,行動能力強,中山門有武功,會飛鏢,能飛檐走壁,他曾經像天津城裡的燕子李三一樣,靠一把飛鏢,殺出幾十人的重同,毫髮不損。他們約見我,我想一定是又要鋤jian殺鬼子了。
中華門和革靈是夫妻,因而,革靈親昵地迎上去,問中華門:「怎麼樣?」中華門推開她,坐倒在病床上,罵罵咧咧地說:「操,他們來了十幾個人,根本無法下手。」中山門補充說:「都是全副武裝的,車上還架著兩挺機關槍。」中華門說:「去二十個人都不行,別說就我們兩個人。」革靈安慰他們說:「我知道他們走狗很多的,讓你們去也不是要行動,上海四個人都失手了,更不要說你們兩個人。先只要搞清楚他住哪裡就行了,行動是晚上的事。」中華門氣惱地說:「就是不知道他住在哪裡。」這時革老走進屋來,擲地有聲地說:「那你們是怎麼跟蹤的?」中華門立即坐起身,恭敬地說:「警察把兒條路的交通都管制了,只准他們的車隊過,其他車都卡了。等放行了,前面的車隊影子都不見了,我們根本沒法跟。」革老說:「哼,那麻煩了,人失蹤了,行什麼動,等我們找到他時可能什麼都完了。」
革老一屁股坐在病床上,很生氣。
這之前我什麼都不知道,但聽他們這麼一說,我基本上明白是怎麼回事,李士武的車隊、高牆深築的熹園、盧局長的話,在我的大腦里左衝右突,閃來閃去。我已經意識到他們要找的那個人是誰了。我對革老說:「別急,我知道他住在哪兒。」革老,他們,所有的人頓時都睜大眼睛等我說。我問:「是不是李士武用車隊去接的那個人?」中華門說:「沒錯,就是他。」我更加肯定地說:「一定錯不了,他住在熹園。」他們免不了問我怎麼會知道,我把經過說一遍,革老聽了也支持我的說法,「應該是這樣的。」我說:「肯定是這樣,那裡面本來就有招待所,是專門接待貴賓用的。」革老問我:「你能進那些樓嗎?」我說沒問題。中華門問我:「那麼像我們呢,能進嗎?」我說:「應該也沒問題。」革老說:「不要說應該,能不能?進去有沒有風險?」我問去幹什麼,革老說要把他鋤了。我以為他是鬼子,革老說:「不是。嚴格地說,也不是漢jian,起碼到現在還不是。」
「那幹嗎要鋤他?」我問。
「說來話長。」革老說著走出屋去,過了片刻,拿來一張照片,遞給我。照片上一男一女,女的一張娃娃臉,很可愛的樣子;男的長相儒雅乾淨,從穿著打扮到表情神態,像是一個墨水喝多了的人。在大家傳閱照片時,革老講了起來:
「這個人其實早年間我見過,十幾年前了,那時他是中央大學的數學系教授,姓白,叫自大恰,早年曾在牛津大學留過學。據說他的曾祖父跟白崇禧的曾祖父是堂兄弟,血脈還沒出五代。後來白崇禧在桂系掌權後,把他請去做了幕僚。做什麼?設計密碼。桂系部隊至今使用的密碼都是他設計的,採用的是英國的技術,很先進,十年前的密碼現在還在用。鬼子所以四處找他,就是想勸降他,讓他說出密碼。」
革老的話令我一驚,事情到這裡,來龍去脈基本上被我理清楚了,問題是他說了沒有?這是我此刻最為關心的。
「現在還沒說。」革老說,「但估計他肯定會說。」
「為什麼?」我問。
「因為他娶了一個日本老婆,就是她。」革老指著照片上的女人說,「而且極可能是個女間諜。」接著又說,「這是在香港。這幾年這姓白的其實一直在香港,過著隱姓埋名的生活,去年跟這個女人認識並且很快結了婚,我們懷疑她是間諜,因為他早不回來遲不回來,恰好是鬼子在找他時回來了。我們猜測她已經知道他的真實身份,是她把他騙回來的。」
我想,他畢竟是一個中國人,不能因為他娶了個日本老婆,想當然地推斷他肯定會變節,萬一他是那種矢志不渝的人呢?我對行動提出了異議。革老認為這種可能性很小,「重慶和我們分析都覺得,他十有八九要變節。」他對著我數起了指頭,「第一,他現在的身份,女人是日本人,而且極可能是個間諜,誰知道她給他灌輸了什麼鬼東西;第二,他跟白崇禧有矛盾,他去香港就是因為兩人反了目,是出去躲事的,這種情況下你很難指望他再忠於重慶;第三,他生性懦弱,貪生怕死,即使不主動說恐怕也經不起逼供。」
中華門在一旁冷冷地說:「這種貨色,可能給他放一點血就什麼都吐了。」
革老看著我,帶點兒動員我的意思說:「所以謹慎起見,決定把他做了,一了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