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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從百惠的記錄看,野夫親自驅車而來,絕對是最快的速度。車子一頭闖進斷手佬剛剛打開的大門,依然保持最快的速度急駛,繞著操場轉了大半圈,最後停在醫院的樓前。因為速度快,停下來時剎車片發出尖利的摩擦聲。

    小野早在樓前立著,脫掉了白大褂,亮著一身軍服,呈立正姿勢。等野夫下車,他向野夫行了日式軍禮。野夫把一個長方形的紙盒轉交小野拿著,兩人便進了樓。

    小野帶野夫進來,輕輕地走到教授身後,恭敬地向他報告:「教授,野夫機關長來了。」教授繼續看著顯微鏡,說:「知道了,讓他先喝杯茶。」小野把野夫引到茶藝區,安排他坐下,百惠即給他端上一盅茶。野夫飲過三杯茶後,教授才過來,自己開著輪椅。小野上去想幫他推,他揮手不准。

    野夫恭敬地起身相迎,對教授說:「尊敬的教授先生,您好,打擾您了。」

    教授一揮手,吐出一個字:「坐。」

    野夫乖乖地坐下。待教授坐定,百惠及時獻上茶。教授接過茶盅,呷一口,問野夫這茶怎麼樣。野夫連聲道好,隨後謙卑地問教授,招呼他來有何指示。教授把茶盅還給百惠,冷冷地說:「喝茶,先喝茶。知道這是什麼茶嗎?」野夫連忙喝一口,品一會,說:「這是杭州的龍井茶。」教授說是龍井不錯,但龍井茶也有精粗之分,這是精品,是用穀雨前的芽尖尖焙的。野夫說是的,這茶確實好,這麼好的茶葉他只有在中村將軍那兒喝過。教授說,這茶就是中村將軍送的。

    忽然,教授瞥見沙髮腳邊放著野夫帶來的那個大紙盒,問這是什麼。野夫打開紙盒,拿出一隻青花瓷瓶給教授看,說這是他剛從上海尋來的,據說有三百年的歷史,是景德鎮的官窯燒制的。教授拿來細細看著,最後道:「假的。」

    「假的?」野夫大驚失色。

    教授指著百惠說:「它的年頭還沒有百惠長。」「慚愧!慚愧!」野夫難堪至極,一再致歉,請求教授多多諒解。教授這才言歸正傳,把下午靜子帶人進來的事情說了個大概,並指出兩條:一、你要告訴她——靜子園長,下不為例,不管什麼人,什麼理由,都不要帶進這個院子;二、聽說靜子跟一個支那人處長接觸很多啊,要求野夫必須「關心」一下。教授指著那個假青花瓷瓶對野夫警告,別像你買的這個玩意一樣,又買個教訓。

    教授一言九鼎啊!靜子告訴我,野夫別了教授,當即去找她「關心」了。時值下課時間,靜子和另一位輔導員小美正帶孩子在戶外玩耍,孩子們見野夫的小車開過來,都咿咿呀呀地圍上來,把車子逼著停在路中央。野夫下車,把靜子叫到她的辦公室里,先了解了情況,後照著教授的指示留下兩個要求。對第一個,靜子慡快答應了,對第二個,靜子沒有答應。她解釋說:「本來就沒有的事,我們只是跳過幾次舞,吃過幾餐飯。」野夫問:「你喜歡他嗎?」靜子說:「我沒考慮過這個問題。」野夫說:「這樣好,希望你永遠不要考慮這個問題。」

    靜子答應了。

    事情沒有像野夫事前擔心的一樣嚴重,靜子的表態也讓他滿意,野夫出門時心情很好。所以,出來見了孩子們顯得很慈祥可愛,有說有笑,平易近人。上車前,他還裝模做樣地對孩子們行了個軍禮,孩子們都像受過訓練似的,一齊還以軍禮。野夫在孩子們齊刷刷的軍禮中上了車,車子駛出大門時,靜子看到孩子們還對大門高舉著小手。第3節不光是教授和野夫在操心我與靜子的曖昧關係,還有一個人比他們還操心著呢,他就是劉小穎癱瘓在床的丈夫陳耀。

    陳耀曾是我的部下,也是重慶的同志,明的暗的都與我在一個時空里,朝夕相處,交情篤親篤深。幾個月前,災難降臨,陳耀在外面吃飯,與一個人發生爭吵,那人先出手打人,扇了陳耀一個響耳光。陳耀是大個子,體力過人,打架是不讓人的,最後把對方打趴在地。那人逃走後,喊來一個鬼子報仇,鬼子舉著手槍闖進餐廳,毒打陳耀。陳耀不敢還手,任其痛打揚威。鬼子打夠了就走人,原先被陳耀打趴的那傢伙一直沒機會泄恨,臨走前順手操起板凳打了陳耀一個攔腰。就這一手把陳耀徹底打趴了,打斷了脊梁骨,造成高位癱瘓,只能臥床不起,把一家子的生計和軍統的工作都壓在了劉小穎一人身上。他們有一個小孩,叫山山,才五歲,陳耀癱瘓後,家裡的日子過得十分悲苦,孩子都養不起,只好送回老家。我一直以老單位領導的身份,儘可能照顧他們,給劉小穎張羅起這家書店,掙點小錢,聊以度日。我曾多次給盧胖子施加壓力,想把劉小穎弄到保安局來工作,哪怕打個臨工也好,但胖子始終不答應。

    後來我了解到,陳耀其實早就操心起我和靜子的關係,那是林嬰嬰剛到南京不久的時候,他是從我的部下小青那兒聽說的。作為前同事,小青偶爾也會去看看陳耀,有時是我安排她去的,比如送袋米、送包藥什麼的。小青是個性格很開朗的姑娘,對人很熱情,話比較多,有一次她偶然跟陳耀說起我和靜子的事時,多了一句嘴,說:「我覺得,那個靜子園長一定是喜歡上我們處長了,她老是給他打電話,我們處長一接她的電話也老是放不下,沒準他們在談戀愛呢。」說者無心,聽者有意。陳耀覺得這是個非常大的事,小青一走便讓小穎掛出火鉗,通知我去書店。

    我去了,手上拎著一小袋紅薯,大大咧咧的,老遠就嚷開了:「小劉,來客人囉。」劉小穎熱情地上來迎接我,有意大聲地說:「啊喲,金處長,你怎麼又給我們帶東西來了。」我說:「誰叫我是處長呢,陳耀好吧?」劉小穎接過東西說:「好的。」裡面的陳耀聽見了,立即大聲喊我進去。

    屋子被一排書櫃當中隔開,外面是書店,裡屋是他們簡陋的家,陳耀就躺在裡屋,一張散發著貧寒氣的破床上。我被陳耀喊進去,他掙扎著想坐起來,卻不行。我連忙上去扶起他,幫他坐好,責怪他說:「這屋裡跟戰場上一樣煙霧騰騰的,你怎麼抽這麼多煙啊。」他說:「心裡煩著!」我說:「有什麼好煩的,你該煩的都煩過了,別老是在死胡同里打轉轉。」他氣呼呼地說:「我是為你煩。」當時林嬰嬰剛到,我心裡偷著樂,對他笑道:「為我煩?哈,我這幾天樂得簡直做夢都是高興事,你應該知道吧,組織上給我派來了一個人,很能幹的……」他打斷我說:「別跟我說組織上,今天只說你。」我想,除了組織上的事,我還有什麼好說的呢?

    陳耀點了一支煙,很嚴肅地對我說:「老金,你今天得跟我說實話。」像我對他說了不少假話似的。我不無疑惑地問他:「說什麼?」他問我:「你和那個日本……女人,到底是什麼關係?」這讓我有些意外和尷尬,一時無語。他急著追問:「你說啊,到底是怎麼回事?」我說這是組織上安排的。他問:「安排你們談戀愛嗎?」我說是的。他瞪大眼睛,一時不知說什麼好,頓了半晌,說:「你……老金啊,他是野夫的外甥女你知道嗎?」我說:「我怎麼不知道,正因為這樣,組織上才安排我去接近她,她身上有貨。」他幾乎喊了起來:「不是貨!而是禍!你有沒有想過以後?老金。」我說以後的事誰說得准,走一步算一步。他白我一眼,哼一聲,說:「老金啊老金,虧你還是個聰明人,怎麼就在這件事情上犯糊塗?鬼子的女人你能要嗎?」我說:「我不要,可你知道這是工作需要。」他依舊激動地說:「工作需要也不能往火坑裡跳啊。老金,你是我最好的朋友,兄弟,你是我大哥,親大哥,比親大哥還親,你聽我一句勸,不能再這樣下去,你必須要跟她分手,否則你以後要遺臭萬年的。」

    我怔怔地看著他,不知道說什麼。

    他依然慷慨陳詞:「如果說當偽軍是為了生計,還情有可原,可跟日本婊子好那是絕對沒人會原諒你的,你知道吧老金。」我想誰跟婊子好了,靜子不是婊子,我也沒跟她好過。我有些不高興,說:「我知道。」他說:「知道就到此為止。」我說:「問題是革老不會同意的。」陳耀用非常堅定的語氣說:「他當然不同意,可你也不是必須聽他的,全聽他的我們就都完了。這個人,我現在不信任!」我問他這是什麼意思,他說:「就這意思,別聽他,聽我的,我才是為你好,他啊,就是要我們為他好,為他賣命,我已經為他賣了命,現在輪到你為他賣命了。」我說:「你這就有點胡攪蠻纏了,你出事……完全是偶然。」他說:「不錯,我是跟人打架出了事,可是我要不為盧胖子幹活,我會去那種地方吃飯嗎,那是漢jian開的飯館!可是你再想,我憑什麼為盧胖子幹活,還不是為了他,否則誰要穿那身臭黃皮!」他指指掛在牆上的衣服,接著說,「要沒有組織,寧願餓死也不要穿這身黃鼠狼的臭皮!」他越說越激動。我安慰他,「是的,我們都是為了黨國才穿這身黃皮的,我跟靜子接近也是為了黨國。」他說:「可天下有幾個人知道你這是為了工作,以後革老死了,知道的人都死了怎麼辦?別說以後,就是現在,你跟她相好的事情一旦公開,保證有人背後朝你吐口水,走在大街上說不定還要挨黑槍呢。趕緊想辦法,讓那婊子死了心,遠離你!」我敷衍了事地說一句:「有什麼辦法呢?」他說:「找個女人,成個家,她就死心了,你也就安頓了。」

    據劉小穎說,這之後陳耀整天都在琢磨為我找女人的事,有時也跟她商量,誰最合適。劉小穎倒是馬上想到一個人,就是革靈。中華門犧牲後,革靈很可憐的,每次見到劉小穎都哭哭啼啼的。革靈和中華門的夫妻關係是沒公開的,劉小穎覺得我們結合還是蠻不錯的。劉小穎跟陳耀這麼一說後,哪知道反而讓他靈機一動,突發出一個靈感。他覺得自己雖然沒死,其實已是行屍走肉,跟死沒兩樣,當男人當不了,做父親做不成。與其讓我去「可憐」革靈,還不如「可憐」他陳耀,讓我娶小穎,這樣至少對小穎和孩子是有好處的。孩子才五歲,需要人照顧啊。

    事後我知道,劉小穎堅決不同意。第4節這天,我下班回家,路過書店,雖然不見火鉗子掛出來,但我還是進去了,因為,我剛給陳耀買了一些藥。陳耀天天躺在床上,需要補一點維生素什麼的。劉小穎收下藥,客氣道:「啊喲,你去花這個錢幹什麼。」我為了不讓她歉疚,說:「是局長同意的,我在醫務室拿的。」我邊說邊準備進去看看陳耀,卻被劉小穎攔住。她小聲說:「算了,你有事走吧,他沒事。」我說:「我也沒事,去跟他聊聊天。」劉小穎卻很固執,「算了,你還是走吧,別老呆在這裡,不好的。」我覺得有些不正常,看著她。她有意支開話題問我:「噯,莫愁湖同志都好的吧?」我說:「嗯,好的。」她又問:「他(她)到底是哪個人啊?是男還是女的?」我說:「算了,你別問,組織上不想讓你們認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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