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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且,我有種預感,這幾天,我還會收到一封信或者電話,那裡面還會有類似的要求,荒唐的,或者是厚臉皮的。
對阿兵,我可以沒什麼猶豫地拒絕,但對那封信或電話,也許就不會這麼簡單了。
那封信或電話,那封未知的信或者電話,我敢說一定將出自他姐姐。
說真的,我情願面對的是信,而不是電話。
3月28日宿舍。
夜。
有風。
擔心中的電話或信都沒來。
這不說明是沒這事了,我知道,事情肯定是跑不脫的。
從阿兵接連不斷的電話,還有昨天電話里的口氣看,他不會就這麼死心的。
他不死心,就一定會把姐姐搬出來的。
他姐姐叫陳思思。
陳思思人長得高高的,下巴上有顆黑痣,將她白白的膚色襯托得更加白。
在我家鄉,對人長痣是有說法的,說"男要朗,女要藏",意思是說男人的痣要長得醒目,越醒目越有福氣,而女人則相反。
這麼說來,陳思思的痣是長錯了地方,或者說這顆痣意味著她不是個有福之人。
福氣是個神秘的東西,很難說誰有誰沒有的。
對陳思思,我不能說不了解,總的來說,她像她父親,是個生活在內心世界的人,不愛說話,沉默寡言的,臉上經常掛著謙遜得幾近羞澀的笑容。
說真的,那時候她默默無語又靦腆的樣子非常打動我,以至她父親都看出我對他女兒的喜歡。
作為師傅,老陳對我的好是超乎尋常的,從某種意義上說我也是他的兒子,他軍齡比我年齡還要長,他待我就像對自己兒女一樣的親。
有一天,師傅問我談女朋友沒有,我說沒有,他說我給你介紹一個吧。
他介紹的就是陳思思。
我們談戀愛從時間上說有半年,但就內容而言只是看了兩場電影,逛了一次公園而已。
就是逛公園那次,她表示希望我們的關係還是回到過去那樣。
我們確實也這樣做了。
我是說我們沒有因為愛不成而就怎麼的,沒有,我們還是跟過去一樣,圍繞著她父親運轉著,直到我離開那裡。
我是1993年夏天離開總部,然後來到這裡的。
這裡是破譯局的一個分局,因為它重要——越來越重要,也有人說是破譯局的第二局。
我為什麼要到這裡來,一方面是工作需要,另一方面也是自己需要。
所謂自己需要,是指當時我已經結婚,而這裡離我愛人所在的城市要比總部近一半路程。
所以,在很多人都不太情願來這裡的情況下,我是少有主動要求來的人之一,理由就是離家近。
我記得,在我離開山谷的前天夜裡,師傅送了我一本作紀念的筆記本,扉頁有他的贈言,是這樣寫的:你我都生活在秘密中,有些秘密需要我們極力去解破,有些秘密又需要我們極力去保守。
我們的事業需要運氣。
第33節:留遺書
衷心希望你事業有成!從那以後,師傅一直以筆記本的形式和我在一起。
我相信師傅之所以送我筆記本並留下這些話,目的之一就是在提醒我要保守"那件事"的秘密。
換句話說,這是師傅對我遠走他方後而苦心作出的一種特殊告誡,和直白的遺言相比,這當然要婉轉一些。
不過直白也好,婉轉也好,我都感到"那件事"對師傅的壓力。
那件事給師傅帶來了巨大榮譽,也給他留下了沉重的顧慮,他總怕我有意無意地將它大白於天下。
在這種情況下,他一再以各種機會和形式告誡我,我是可以理解的。
但就留遺書這事,我認為師傅是失策的。
首先他對我的告誡已足夠多,無需再作強調;其次這種強調方式——遺書——實在是極不恰當的,有"此地無銀"之嫌。
說真的,本來完全是我們倆的事,無人知道,也無人問津的,這下好了,以後會湧出多少個陳思兵?遺書其實是把原來包在秘密之外的那層保護殼剝開了,這對我保守秘密顯然不利。
我不知道到底有多少人看過遺書,但我知道凡是看過的人,有多少人看過,就會有成倍的人像陳思兵一樣來挖我深藏的秘密,來考驗我對師傅的忠心。
眼下,我最擔心的是陳思思,我相信她一定會做陳思兵第二,對我提出無理的要求。
我在等她的電話或信,就像等一個難逃的劫一樣。
4月2日宿舍。
夜。
晴。
陳思思的信沒像我想的一樣很快來,但還是來了,拿在手上沉甸甸的,摸著就知道不是封通常的信,裡面也許堆滿了用來深挖我秘密的鐵鎬、鐵鏟什麼的。
我捏著它,久久地捏著它,甚至有些不敢拆封。
當然,信是不可能不看的,只是我需要做好足夠的心理準備。
為了給自己增添經受考驗的信心和防衛的力度,我居然把師傅的照片和遺書一齊放在案頭,讓我在看信的同時隨時可以看到師傅臨死的囑咐。
我就是這樣開始閱讀我曾經的戀人陳思思的信的。
等讀完信,我才發現自己種種的擔心是多餘的,整封信,從頭到尾,有關遺書上的事提都沒提,好像是知道我怕她提,所以有意不提的。
這使我懷疑師傅給我留遺書的事她可能並不知道,給阿兵打電話問,果然是這樣。
阿兵說,給我留遺書的事他父親要求他不能跟任何人提起,包括他姐姐思思。
這也成了我徹底拒絕阿兵——他希望我告訴他"那件事"呢——的最好理由,我對他說,師傅這樣做,就是因為考慮到我和你姐姐過去有的關係,擔心我經不起她盤問,所以才特意對她隱瞞這事。
阿兵聽我這麼一說,似乎才有所領悟,感嘆著說了一句"原來是這樣",然後掛了電話。
我相信,阿兵以後再不會來找我問這事了。
這樣很好。
真的很好。
我沒想到的是,思思會把信寫得那麼長,16開的信紙,總共寫了18頁,每一頁的字都滿噹噹的,長得簡直不像一封信。
從變化的字體和斷斷續續的格式看,這信起碼是分幾天時間才寫完的,最後署的時間是3月25日——這也是我第一次接到阿兵電話的時間。
從信的內容看,與其說這是封信,倒不如說是份小說手稿,裡面有感情,有故事,讀起來扣人心弦,令人慾罷不能。
二一封來信①第一天……紅色的圍牆,高高的,上面還拉著鐵絲網,兩扇黑色的大鐵門從來都是關著的,開的只是一扇窗戶一樣的小鐵門,荷槍實彈的哨兵在門口走來走去的,見了人就要看證件。
小時候,我曾多次跟院裡的孩子一道偷偷翻過山去,站在鐵門外,看各自家的大人一個個跨進小鐵門,便消失了。
我們偷著想溜進院子去看看,但沒有誰是進去了的,也不知道為什麼不讓我們進去。
長大了,我才知道,父親從事的是秘密工作,所以紅牆裡頭也是秘密的,沒有證件,任何人都是進不去的。
因為保密,我們到現在也不清楚父親具體工作的性質和內容,但從組織上對父親的重視程度看,我相信父親的事業一定是很神聖崇高的,同時可能也是很艱巨的,需要他竭盡全力地投入進去。
母親在世的時候經常嘮叨,要父親早點退休,因為她看父親老呆在紅牆裡,身體眼看著一年比一年差下來,人一年比一年衰老了。
所以,以前我常常想,什麼時候父親才可以不工作,從紅牆裡解脫出來,做個平常的人,過平常人的生活。
你調走後第二年②,父親終於有了這樣一天。
他已經65歲,早該退休了。
想到父親這下終於可以輕輕鬆鬆地過一個正常老人的生活,享享清福,我們簡直別提有多高興了。
你也許不知道,父親雖然一直忙於工作,很少顧念家庭,對我們的關心也少,但我們對父親的感情依然是很深很真的,我們從不埋怨父親給我們太少,相反我們理解他,支持他,敬重他。
我們相信父親的晚年一定會過得十分幸福的,因為我們都覺得父親的生活太需要彌補了,他應該也必須有一個稱心如意的晚年。
為了讓父親退下來後有事情做,我們專門在家裡種了花糙,養了魚鳥,一到節假日,就帶他去走親戚,逛公園。
那陣子,阿兵還沒去讀研究生,也沒談女朋友,我要他沒事多陪陪父親。
他也這麼做了,一有空閒就圍轉在父親身邊,和他說話,陪他散步。
阿兵小時候是在外婆家長大的,後來又一直在外地上學,跟父親的感情有些疏淡。
起初,我還擔心他們不能太好地交流,後來發現我擔心是多餘的,他們相處得很好,比我想像的還要好。
我想,也許正是因為他們以前一直沒有太好地交流,現在交流起來,常常有說不完的話,兩人就像兩個久違的好朋友,坐下來總有感興趣的話題冒出來。
就這樣,父親休息後的開頭一段時間還是過得比較充實而快樂的,這讓我們都感到由衷的高興。
但你簡直想不到,沒過多久,也許有一個月吧,父親便對這些開始膩味不耐煩了,看花不順心,看鳥不入眼,和阿兵的話似乎也說光了,脾氣似乎也變了,變得粗暴了,常常沒個緣故地發牢騷,怨這怪那的,好像家裡的一切都使他困頓、煩躁、不安。
這時候,我們說什麼做什麼都可能會叫他不高興,甚至一見我們挨近他,他就會不高興,揮著手喊我們走開。
有那麼一段時間,父親簡直活得太難受,每天都悶在房間裡,像個影子似的,東轉轉,西轉轉,使我們感到心慌意亂。
應該說,父親不是那種喜怒無常、變化莫測的人,他對我們向來不挑剔,對生活也沒什麼過分要求,可這下子他似乎完全變了,變得挑剔、苛刻、專橫、粗暴,不近人情。第34——36節第34節:惟一的朋友
有一天,我不知說了句什麼話,父親竟然氣憤地衝上陽台,把籠里的鳥放飛了,把幾盆花一盆一盆地都打個粉碎。
這些東西一個月前他還很喜歡的,現在說不喜歡就不喜歡了。
父親對玩物是那麼容易厭倦,像個孩子一樣的,可他又哪像個孩子?每天老早起床,卻是哪裡也不去,什麼事也不做,什麼話也不說,從早到晚都在灰心、嘆氣、生氣、發呆,好像受盡虐待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