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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7節:亂槍打死

    他在那天會上幾乎沒說一句話,以沉默而為我注目。

    很不幸,他幾乎就在南京快解放的前幾天裡暴露了身份,因拒捕被亂槍打死。

    現在我又看見了你母親,她坐在單架上,在我們中央,一身堅硬的黑色衣服使她顯得凶冷、離群,而頭上的繃帶我剛才說過使她顯得聖潔,所以總觀起來,她那天身上有一種聖潔的冷漠和敵意。

    她一直緘默不語,我以為她今天不打算發言了,但車子從郊外回來的路上,也就是會議的最後十幾分鐘裡,她突然說:"我挨到最後講,是想多講幾句。

    "就這樣,她開口了,語調、言辭跟3天前舞會上的那種小姐做派截然不同,變得堅定、激烈、熱氣騰騰,具有演講的氣派。

    她說著說著,就毫不猶豫地扯下了下巴上的繃帶,好像有人不准她扯似的。

    這個動作我可以說是她性格的一次曝光,我正是由此開始意識到舞會上的聰明的、優雅的、溫情脈脈的小姐絕不是你母親的全部,她身上蘊藏著火熱的一觸即發的激情和為激情驅使下什麼事都敢做的大膽和不羈。

    用句《聖經》上的話說(我太太后來變成個基督徒),她是一個"熾熱的金的姑娘","柔軟的銀的姑娘"只是停留在她表面的形式。

    作為她的戰友,我將不斷目睹到她"熾熱的金的"一面,而那些劊子手,也許會迷醉於她"柔軟的銀的"表面。

    她果然說了不少,也許比我們5個人加起來還要多。

    我現在已記不得她講的很多,只記得一件和我有關的事——她談到,她目前的處境很不適合她開展工作,"我現在身邊的人都是一群蝴蝶迷,你就是把她們腦殼炸開了也搞不到一絲情報"。

    你母親這樣誇張地說。

    事實也是這樣,當時你母親雖則是打入了國民黨心腹機關,但在心腹機關里,她又處於一個無足輕重的位置上,在通訊站,每天就是收發電報,電報都是密報,天書似的,沒人看得懂。

    我以前在電訊處時曾常常去那裡辦事,我很熟悉那方天地,那裡的人,正如你母親說的,都是一幫崇尚時髦追求浪漫的洋小姐,每天帶著化妝品上班,利用工作間歇談論時裝、美容、明星、舞會,津津樂道於已經流逝了的或者正在進行的甚至未來的種種浪漫和甜蜜。

    她們就像魔術師一樣,在一種不真實的前提下把生活翻來覆去,卻從不厭倦;她們站在舞台上,用青春編演各種節目,渴望掌聲響起來,渴望白馬王子,渴望青春永駐,至於劇院外面在幹什麼,她們會不耐煩地說:管那幹什麼!置身這群缺乏敵意甚至缺乏敵意想像的女人中間,你母親一定感到了無聊的孤寂和作為一個局外人的焦躁,所以她要求離開那裡,去更有價值的處室,希望組織上給她提供條件和機會。

    我記得清楚,她當時還說了這樣一句話:"與其把刀子插在無關痛癢的腋窩窩裡,還不如不要這把刀子,因為這樣的話這把刀子只能給自己增加風險,並不能對敵人構成威脅。

    既是刀子,就應該把它插在敵人心臟上,心臟的心臟上!"這個說法馬上得到了老A的讚賞,他把你母親的要求(去更有價值的處室)作為一個任務交給我。

    我嘴上答應下來,但心裡頭明白這不是件容易事,我很可能完成不了。

    散會前,我們為自己熾熱的信念所驅使,大家圍成一圈,伸出12隻虔誠的手疊在一起,齊聲高喊:"國民黨必敗!共產黨必勝!"05分析一下保密局當時的形勢就不難想像,要完成老A或者說代表老A的那個老A交給我的任務——幫你母親打入保密局的心腹中,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我之所以答應下來,不是因為我有條件完成,而是無理由拒絕。

    我們甚至連死都無法拒絕,還有什麼可以拒絕的?保密局當時的情況是這樣的:1946年10月,保密局遷至南京之初,由於國民黨內部反蔣和軍統局內部反戴勢力的作用,戴笠的親信毛人鳳並沒有當上局長,局長的寶座上坐的是鄭介民,毛人鳳只當了個副局長。

    但毛憑著蔣對他的信任和保密局內部浙江派雄厚的勢力,並沒有把鄭放在眼裡。

    鄭覺察到毛的威脅,一度擴張自身勢力,很快保密局形成了兩大派別,即毛的浙江派,和鄭的廣東派。

    鄭、毛兩人貌合神離,明爭暗鬥,互相結幫,又互相拆台。

    這時候,他們用人治人都講究親信嫡系,一個兩邊不沾、沒有自己主子的人想進保密局核心機關,無疑有很大難度。

    我旁敲側擊試探了一下,幾乎連希望的影子都看不到。

    在又一次舞會上,我把我的看法和難度告訴你母親,你母親一言不發,心事重重的,好像陷入了某種不愉快的沉思之中,臉上有一種凝固的受苦難的表情。

    但她也許意識到自己這個樣子在一群怒放的鮮花中有些失態,端起桌上的一杯甜酒,一飲而盡,接著咯咯大笑起來,就像一朵惡毒開放的虞美人,妖艷又性感,一下把她剛才的失態淹沒在笑聲中。

    我身體幾乎馬上有種被目光燙傷的不安感,因為我看見一道雪亮的目光向我刺來,那是你母親的老鄉秦時光妒嫉的目光。

    當時他正跟我妻子在跳舞,但你母親的笑聲驚擾了他,沒等曲終,就走出舞池,朝我們走來。

    你母親說:"也許我得好好使使這把刀(指秦時光),他愛上我了。

    "我說:"他是毛人鳳的一條狗,當心激怒他咬你。

    ""不會的,"你母親說,"他在做夢,一隻狗正在做夢呢。

    "說著又咯咯笑起來。

    秦時光過來問我們在笑什麼,你母親笑著說:"我們在說一隻狗做夢的笑話,哦,老鄉,你應該想辦法幫我弄到這樣一隻狗,它從不咬人,也不叫,整天躺在屋檐下的走廊上,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地做著一個個美夢,從不站起來一下。

    因為從來不站起來,一隻燕子就在它溫暖的胸脯上築起了窩。

    "秦不失時機地湊趣:"這樣一條狗,需要有人打斷它三條腿,弄瞎一隻眼睛,還要把它的舌頭割了,牙齒拔了。

    "我妻子說:"那太殘忍了。

    "你母親說:"不,我就要這樣一條狗。

    "大約一個月後,一個星期天下午,我和你母親有一次重要約會,是在郊外一座被當地人用各種各樣傳說編造起來的神山上,整座山好似一枚巨大的馬蹄形印章,人們說這是玉皇大帝掉在人間的一枚天印,故名天印山。

    300年前,一位道士曾想在山上營造自己不朽的法場,但石砌的廟宇剛剛落成,一夜間便傾塌為一堆廢墟。

    那天我們看到一頂破舊的尖塔和一個房屋的地基,這便是不朽的法場消失的最後一個象徵。

    第58節:心臟機構

    我們在歷史的石階上坐下來,頭上頂著下午3點鐘的灼熱的太陽,周圍是一片6月的蕪雜的茅糙,空氣間瀰漫著泥土的氣息和野糙的花香。

    在我們目極之處,城市散漫地坐落在山水的環抱之中,不倫不類,齷齷齪齪,猶如一桌子狼藉的杯盤。

    我已記不得那天以前的一個月曾經發生過什麼,也許什麼也沒有發生。

    有些時間可能什麼都不會發生,而有些時間又可能什麼都會發生,那天下午就是這樣一個時間,似乎什麼都發生了,起碼什麼都可能要發生了。

    你知道,由於鄭、毛兩人的矛盾關係,我簡直想不出任何辦法完成老A交給我的任務,將你母親插到敵人的心臟機構中去。

    但那天下午,你母親告訴我說,她得到了一個天大的秘密:因為蔣介石對鄭介民的不信任,為架空鄭,又不想讓其覺察,毛人鳳和蔣介石私下開設了一部無線電台,隨時在進行秘密聯絡。

    這是保密局內的秘密,秘密中的秘密,偌大的保密局內也許只有毛與秦時光兩人知曉。

    你母親正是從秦那裡探聽到這一秘密,我馬上激動起來,興奮地說:"這是一塊敲門磚,你可以藉此攀上鄭介民這棵大樹。

    ""是啊,"你母親說,"我也這麼想,但光知道不行,我們應該弄到電台的頻率、呼號、聯時以及使用的密碼,關鍵是密碼,非弄到不可,否則鄭在無法證實我們忠心之前很難器重我。

    "我說:"那些東西怎麼能弄到呢?"你母親說:"偷!""偷?"我說,"那太冒險了。

    "她說:"我想過了,不可能有其他辦法,只有冒這個險。

    "我說:"去哪裡偷呢?"她說:"就在你隔壁的辦公室里,秦時光的保密室里。

    "那天我才了解到,原來秦時光整天鑽在保密室里並不像我想的一樣在睡大覺、寫情書,人們討厭他,指責他,說他在處里純屬多餘,嚷著要把他趕走,趕到下面去。

    然而這是不對的,因為——現在我知道,其實他比我們任何人都重要,都辛苦,一個人操勞著一個電台,既當收發員,又當譯電員,勞苦功高,任何人也奈何不了他。

    這個秦時光,人們都誤解了他,也小看了他。

    分手前,你母親交給我14把簇新的鋁製鑰匙和一部美國"利特"相機,說:"我已約他今晚去我家做客,希望你成功。

    "那天晚上對我來說就變得格外珍貴而驚恐了。

    你知道,我們採取的每一個行動都可能是最後一個,而我這次行動風險之大使它"最後一個"的可能性也增大到了極限。

    我要動一動毛人鳳的心臟,那裡面鬼知道有什麼隱秘裝置,也許只要我手裡仿製的鑰匙一插入鎖孔,毛臥室里就會響起尖利的警報聲。

    14把鑰匙對我來說無疑是太多了,也太新了,它們將給我開啟的也許不是秦時光密室的門,而是地獄之門。

    去冒這樣的險無異於賭博,任何力量或心智都無法決定成敗,成敗只掛靠在"運氣"兩個字上。

    然而上帝在那天晚上突然向我伸出了仁慈的雙手,我是幸運的,沒有一把鎖(兩道門,三隻鐵皮箱總共五把鎖)不在這14把簇新的鑰匙中,沒有一次驚恐的經歷讓我持續得太久,沒有一個動作註定我留下蛛跡,沒有人看見起點,也沒有人聽到我無窮無盡地按下快門的咔嚓聲——我覺得這聲音像槍聲一樣震耳欲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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