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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說有,他們就覺得奇怪了,因為他們了解這些人的棋其實下得都很一般。
於是一時間找父親來下棋的人又多了,他們無一不是父親以前的敗將,而現在父親無一例外都輸給了他們,甚至連我和阿兵他都會輸,簡直像是不能下棋了,昔日他神秘的"見棋就長"的棋藝,如今似乎在一夜間都神秘地消逝了,變成了"見人就輸"。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慢慢地,我們發現父親現在下棋有個毛病,好像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似的,常常是明擺的好棋不下,非要下個莫名其妙的棋,弄得你哭笑不得的,以至我們有時想故意讓他贏一局都做不到。
還有一怪是,父親現在對輸贏幾乎也是無所謂的,不像以前輸了要生氣怎麼的,現在輸了他照樣樂滋滋的,感覺好像是他贏了一樣的。
我們覺得這有些不正常,但看他平時又好好的,甚至比以往什麼時候都要開心,人也慡朗得多,所以沒往壞的方面去想。
直到有天晚上,阿兵回來,父親居然把他當作你又喊又抱的,像傻了似的。
我們一個勁地跟他解釋阿兵不是你,可他就是不信,真正像傻了似的。
我們這才突然警覺起來,決定帶他去醫院看看。
有趣的是,等阿兵進房間去換了一套衣服出來後,父親好像又醒過來了,不再把阿兵當你了。
要說,這是我們第一次看到父親發病。
那種怪病,那種你簡直不能想像的怪病。
去醫院看,醫生認為這只是一般的老年性糊塗,叫我們平時注意讓父親多休息,不要讓他過分用腦費神什麼的就是了。
第39節:神志很清醒
這樣,我們基本上擋掉了來找父親下棋的人,同時也給他配了一些緩解心力疲勞的藥吃。
沒有棋下,我擔心父親一個人在家呆著難受,想到阿兵讀研究生的事基本已定,原單位對他也比較另眼相看,於是就讓他請了一段時間假,專門在家裡陪父親。
每天,我下班回家,總看見父子倆圍著桌子在下棋。
我問阿兵父親贏了沒有,每一次阿兵總是搖頭說,父親的棋現在下得越來越離譜了,你想輸給他都不可能,就像以前你想贏他不可能一樣。
圍棋下不好,我就懷疑父親的糊塗病還要發。
果然,有一天清早,天才蒙蒙亮,我和阿兵還在睡覺呢,突然聽到父親在外頭走動的聲音。
我先起來看,父親竟把我當作了我媽,問我這是在哪裡。
我說這是在家裡,他硬是不相信,要走。
後來阿兵從房間裡出來,父親居然嚇得渾身哆嗦起來,跟阿兵連連道歉,那意思好像是我們——他和我媽——進錯了家門,要阿兵這個"陌生人"原諒似的。
就這樣,我們又把他送去醫院,要求給父親作住院治療。
結果當天晚上,父親就從醫院跑出來,你怎麼勸也不行,拉也拉不住。
父親認為自己沒病,醫生給父親做了各種檢查,也認定父親沒什麼病,神志很清醒,不會有什麼精神錯亂。
但我們知道,父親的精神肯定是有了問題,只不過他的問題表現得有些怪異而已,好像他犯病不是在犯病,而是周圍的事情在跟他捉迷藏似的。
有一天晚上,我陪他去散步,走到樓道口,見地上丟著一個小孩子玩的紅皮球,回來的時候皮球還在老地方放著,父親認真地盯著皮球看了一會,掉頭走了。
我問他去哪裡,他說回家。
我說我們家不就在這裡嘛,他居然指著皮球跟我說了一大堆道理,意思是說:這個皮球並不是我們家門口固有的東西,既然不是固有的,它出現在這裡就可能是用來迷惑人的,而迷惑人的東西不可能是一成不變的,等等,等等,說得我簡直雲裡霧裡的。
我看他這麼在乎這個皮球,趁他不注意把皮球踢到黑暗裡,然後父親看皮球沒了,就嘀嘀咕咕地回家了。
那段時間他經常這麼嘀嘀咕咕的,嘀咕的是什麼,我和阿兵始終聽不懂,感覺好像在背誦一首詩,又像在教訓誰似的。
但這天我終於聽懂了這個嘀咕聲,說的是這幾句話:你肯定不是你我肯定不是我桌子肯定不是桌子黑板肯定不是黑板白天肯定不是白天晚上肯定不是晚上……這算什麼?詩不像詩,歌不像歌的,說民謠都算不上,父親怎麼就老是念念不忘呢?我很奇怪,到了家裡,就問父親這是什麼意思。
父親很茫然的樣子,問我在說什麼,我就把他剛才嘀咕的幾句話複述了一遍,不料父親頓時睜圓了眼睛,問我這是從哪兒聽來的,好像這個是什麼說不得的事一樣。
我如實說了,父親更是大驚失色,再三要我把這事忘了,並一再申明他絕沒有這樣說過,好像這是個天大的秘密被他泄露了似的。
看著父親這麼惶惶恐恐的樣子,我馬上敏感地想到,這一定是紅牆裡頭的東西……第六天紅牆!紅牆!你裡面到底藏著什麼神秘?你怎麼老是弄得人緊緊張張、奇奇怪怪的?我一直在想,父親晚年古怪的才也好,病也罷,肯定跟他在紅牆裡頭秘密的工作是有關的。
換句話說,這些可能都是父親的職業病,職業的後遺症。
因為職業的神秘,以至職業病也是神神秘秘的,叫人看不懂,想不透。
解鈴還得系鈴人。
我想,既然父親的病可能是由他的職業引起的,那麼紅牆裡的人也許會知道怎麼對付它。
就這樣,有一天我找到老王局長,他來過我家幾次,給我印象好像對父親挺關心的。
王局長聽我說完父親的病情後,久久沒有吱聲,既沒有驚異也沒有同情,只是有一種似乎很茫然的表情。
他問我父親現在在哪裡,我說在家裡,他就讓秘書拿了兩條煙,跟我回家來。
來到家裡,我看門開著,而父親卻不在家裡,問守門的老大爺,老大爺說我父親絕對不可能離開院子的,因為他半個小時前還看見過我父親,就在院子裡。
但我們把整個院子都找遍了,也沒見父親的影子,好像父親凌空飛走了似的。
結果你想父親在哪裡?就在我家前面那棟樓的樓道里!我們找到他時,他正拿著我們家的鑰匙,在反覆開著人家的門,你說荒唐不荒唐?連自己家都認不得了!我們帶他回家,可是一進家門,父親又退出來,堅決說這不是我們家。
我簡直拿他沒辦法。
可王局長似乎馬上想到了辦法,他讓我帶父親先出去,過了一會,他又出門來喊我們回去。
走進家時,我注意到家裡發生了一些變化,比如沙發上的套子不見了,原來放在餐桌的鮮花被移到了茶几上,還有一些小擺設也被挪動了位置,而父親恰恰看了這些變動後,相信這就是我們家。
你說奇怪不奇怪?太奇怪了!這天,王局長在告別時,教了我一個對付父親犯糊塗病的辦法,說以後父親要對什麼一下犯了糊塗,我們不妨將父親眼前的東西臨時做一點改變,就像他剛才把房間裡幾件小東西挪了挪位置一樣。
說真的,開始我不相信,但試過幾次後,發現這一招還真靈驗,比如有時候他突然把我和阿兵當作另一個人時,我們只要換件衣服或者變換一下髮型什麼的,他也就跟夢醒似的又重新認識我們了。
其他情形也是這樣,反正只要我們"隨機應變",犯病的父親就會"如夢初醒"。
後來,我們還不經意發現了一個"絕招"就是:只要家裡開著電視機或者放著廣播,他就不會犯"家不是家"的糊塗。
這可能是因為電視畫面和收音機里的聲音隨時都在變化的緣故吧。
有了這個"發現"後,我們當然減少了一個大麻煩,起碼讓他回家是不成什麼大問題了。
但新的麻煩還是層出不窮的,比如今天他把某個人弄錯了,明天又把某句話的意思聽反了,反正一會兒這樣一會兒又那樣的,什麼稀奇古怪的洋相都出盡了。
你想想,他老是這樣,紅牆裡的人也許能理解,不是紅牆裡的人會怎麼想他?到後來,院子裡很多家屬都說父親犯了神經病,躲著他。
你想想看,這樣一個人,隨時都可能犯病的人,誰還敢讓他單獨出門?不敢的,出了門誰知道會鬧出什麼事?什麼事都可能鬧出來!所以,後來父親出門時我們總是跟著他,跟著他出門,跟著他回家,就像一個小孩子,一會兒不跟,我們就可能要到處去找才能把他找回來。第40——42節第40節:靈山療養院
當然,阿兵在家的時候,這似乎還不成問題,可到下半年,阿兵去省城上學了,讀研究生了。
我說過的,本來我們想藉此把家搬去省城,為的是讓父親有下棋的對手,現在看一來不必要了,二來也不可能了。
父親這樣子還能去哪裡?只能呆在這個院子裡!這裡的人大家都熟悉,父親有個三長兩短什麼的,人們能夠諒解,也安全,去了省城,人生地不熟,不出事才怪呢。
可是阿兵走了,家裡只有我一個人,我顧了工作就顧不了父親,顧了父親又顧不了工作,怎麼辦?我只好又去找王局長。
王局長也沒辦法,想來想去只有一個辦法:把父親送到醫院。
我知道,父親是不願去醫院的,可王局長說這是組織的決定,不願意也只有願意了。
對組織上的決定,父親一向是不講條件的。
通過王局長的努力,父親沒有被可怕地送進精神病院,而是進了靈山療養院。
這個結果我是滿意的,把父親送到療養院,我看那裡的環境、條件、氣氛,包括離家的路程,都比我想的要好,心頭就更滿意了。
沒想到,我滿意還不到三天就又後悔了。
深深地後悔了……這一天,療養院打來電話說,父親出事了。
我和王局長趕去"解決事情",一到療養院,站在父親住的樓下,我就聽到父親聲嘶力竭的喊叫聲;衝上樓,看父親的房間的門被一條臨時找來的鐵鏈鎖著,父親像個被冤枉的囚犯一樣亂叫亂喊著。
我問父親怎麼了,父親說他也不知道,已經關了他幾個小時,快4點鐘了,連中午飯都還沒給他吃。
王局長帶我去找院領導,本來還想控訴他們的,可聽療養院領導一說起事情原委,我們就無話可說了。
原來院裡有個護士姓施,很年輕,大家都喊她小施小施的,你知道家裡人都喊我小思,可能就因為這個原因,引發了父親的糊塗病,把小施當作了我,上午她來收拾房間,父親突然對她有些過分的親切,小施生了氣就拂袖走了,結果父親又追出來,又喊又追的,把小施嚇得驚驚乍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