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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總之,父親和母親的婚姻,與其說是愛情的需要,倒不如說是革命工作的需要。

    可以說,嫁給父親,母親是作為一項政治任務來完成的——我這樣說母親聽見了是要生氣的,那麼好吧,我不說。

    母親的肚子疼,到了5月份(1982年)已經十分嚴重,常常疼得昏迷不醒,虛汗直冒的。

    那時阿兵正在外地上大學,我呢剛好在鄉下搞鍛鍊,雖然不遠,就在鄰縣,來回不足100公里,但是很少回家,一個月回來一趟,第二天就走,對母親的病情缺乏了解。

    父親就更不可能了解了,不要說母親病倒他不知道,就是自己有病他也不知道,何況母親還要對他隱瞞呢。

    你看看,母親關心我們一輩子,可是她要我們關心的時候,我們全都失職了。

    而母親自己,忙於顧念這個家,顧念我們三個,忙裡忙外的,哪有時間關心自己?她的心中裝我們裝得太重太滿了,滿得已經無法裝下她自己。

    這個從小在老紅軍身邊長大的人,從小把黨和組織看得比親生父母還要親的人,我的母親,她讓我們飽嘗父母之愛,人間之愛,卻從來沒有愛過自己。

    呵,母親,你是怎樣地疲倦於我們這個不正常的家!你重病在身卻硬是瞞著我們,跟我們撒謊;你生了病,內心就像做了一件對不起我們的錯事一樣的歉疚。

    呵,母親,現在我知道了,你和父親其實是一種人,你們都是一種不要自己的人,你們沉浸在各自的信念和理想中,讓血一滴一滴地流出、流出,流光了,你們也滿意了。

    可是你們不知道——誰也不知道——我們內心的無窮的悔恨和愧疚!母親的病最後還是我發現的,那天晚上,我從鄉下回來,夜已很深,家裡沒有亮燈,黑乎乎的。

    我拉開燈,看見母親的房門開著,卻不見母親像往常一樣出來迎接我。

    我喊了一聲,沒有回音,只是聽見房間裡有動靜。

    我走進房間去,打開燈,看見母親蹲在地上,頭靠在床沿上,因為痛苦而扭曲的臉上,流著兩串長長的淚水,蓬亂的頭髮像一團亂麻。

    我衝上去,母親一把抓住我,頓時像孩子似的哭起來。

    我問母親怎麼了,母親嗚咽著說她不行了,喊我送她去醫院,淚水和汗水在燈光下明晃晃地耀眼。

    我從沒見過母親這樣痛哭流涕的樣子,她佝僂的身體像遭霜打過的菜葉一樣蔫巴巴的,在昏暗的燈光下,就像一團揉皺的衣服。

    第二天,醫生告訴我母親患的是肝癌,已經晚期,絕不可能救治了。

    說真的,寫這些讓我感到傷心,太傷心了!我本是不願意講的,但是講了我又感到要輕鬆一些。

    我想,無論如何母親是父親的一部分,好像紅牆這邊的家屬區是這整個大院的一部分一樣。

    母親是父親的妻子,也是戰友,以身相許的戰友,讓我在祭奠父親的同時,也給母親的亡靈點上一根香火,痛哭一聲吧……第四天黑暗已經把整個院子籠罩了,可是還要把它的氣息和聲音從窗戶的鐵柵中塞進屋來。

    燈光柔和地照亮著稿紙,也照亮了我的思緒。

    凝視稿紙,不知不覺中它已變成一張圍棋譜,父親的手時隱時現,恍恍惚惚的——我又看見父親在下棋。

    然而,誰還能同父親下棋?到了第二年①秋天,父親的圍棋已經徹底走入絕境,我們再也找不出一名棋手來滿足父親下棋的欲望。

    因為名聲在外,偶爾有不速之客慕名而來,但正如我們預料的一樣,他們的到來不但不能叫父親高興,而且常常叫父親生氣。

    不堪一擊的生氣。

    父親是不願意與那些棋藝平平的人下棋的,更討厭下讓子棋。

    然而,現在周圍誰的棋藝又能被父親視為不平常?沒有。

    父親在一年多時間裡一直潛心鑽研圍棋技術,已經洞悉了圍棋技術的奧秘,加上經常和四面八方找來的行家高手比試、切磋,久經沙場,已使他的棋藝爐火純青,登峰造極,起碼在這個城市裡。

    找不到對手,沒有棋下,父親的生活再度落入無聊的怪圈,危機四伏。

    我們曾再次想在其他方面,諸如旅遊、書法、繪畫、氣功、太極拳等方面培養父親一些興趣,但父親對這些東西表現出來的冷淡和愚鈍,簡直令我們泄氣。

    有一回,大院裡來了一位氣功師,組織大家學打太極拳,我硬拉著他去,天天拉、天天催,總算堅持了一個禮拜,結果三十幾位老頭老太都學會了,我偶爾去了幾次,也都看在心上,打起來有模有樣的。

    而父親天天去,天天學,卻連最基礎的一套也打不好,打起來就別彆扭扭的,記了前面忘了後頭的,真正要氣死人。

    他這些方面表現出來的愚笨,與在圍棋運動中顯露出來的深不可測的智商和聰敏相比簡直判若兩人。

    父親似乎是個怪誕的人,一方面他是個超人,具有超常的天賦,而另一方面則冥頑不化,遲鈍得不及一個常人。

    從某種意義上說,一個容易囿於某種單一思想而不能自拔的人,他用來局限自己的範圍愈小,他在一定意義上就可能愈接近無限。

    我疑慮的是,父親憑什麼能夠在圍棋運動中有如此出色的表現?他真的是個天生好棋手嗎?或者還有什麼別的原因?據我個人經驗,我深感圍棋是考驗、挖掘人類智能的一門運動,它和象棋、軍棋以及其他棋類都有著很大的區別。

    第38節:圍棋現象

    拿中國象棋和圍棋比較,象棋遊戲的成分更濃,而圍棋則要複雜、深奧得多了。

    圍棋的每一個子目殺傷力本身都沒有高下大小之別,同樣一個子,既可能當將軍,也可以做士兵,只看你怎麼投入、設置,一切都要看主人的機巧與否。

    而象棋則不同,車、馬、炮,各有各的定式:車走一溜煙,炮打隔一位,馬跳日,象走田,兵卒過河頂頭牛。

    這種天生的差別、局限,導致象棋的棋術總的來說是比較簡單的。

    而圍棋的情形就大不一樣了,如果說象棋對棋手的智力存在著限制,那麼圍棋恰恰具有對智力無限的挑戰性,圍棋每個子目本身都是無能的,它的力量在於棋盤的位置上,在一個特定的位置上,它的力量也是特定的。

    所以,圍棋更需要你有組合、結構的能力,你必須給它們設置一個恰到好處的位置,努力連接它們,貫穿它們,連貫的過程也是壯大的過程,只有壯大了,才能生存下來。

    但圍棋的組合方式又是無限的,沒有定式的,或者說定式是無限的。

    這無限就是神秘,就是誘惑,就是想像,就是智能。

    圍棋的勝負決不取決於任何刁鑽的偶然性,它是下棋雙方心智廝殺與對搏的遊戲,是堅硬人格的較量和比試,它的桂冠只屬於那些心智聰穎、性情冷硬專一的天才們。

    在他們身上,想像力、悟性、耐心,以及技巧,就像在數學家、詩人和音樂家身上一樣地發揮作用,只不過組合方式的表現形式不同而已。

    父親在圍棋運動中表現出來的怪異才能,莫名其妙的出奇制勝的本領,以及他明顯不甘應酬、不願與手下敗將對弈的孤傲和怪僻,不但令我們迷惑不解,就是那些魚貫而來的棋手們,也同樣感到神奇而不可理喻。

    很顯然,光用"偶然之說"來解釋父親的"圍棋現象"是難以令人滿意的,那麼究竟是什麼促使父親對圍棋有如此非常的才智?我自然想到了神秘的紅牆世界。

    我要說,這是我見過的世上最神秘深奧的地方。

    這麼多年來,每天每夜她都在我的眼皮底下,然而她卻從來不看我一眼,也不准我看她一眼。

    她外面高牆深築,森嚴可怖;裡面秘不示人,深不可測。

    我不知道,也不可能知道,父親在裡面究竟幹著什麼樣的秘密工作,但我感覺父親的工作一定跟圍棋有某種暗通之處。

    換句話說,圍棋有可能是父親從事的秘密職業的一部分,是父親職業生涯中的一個宿命的東西,他不接觸則罷,一旦接觸了,必將陶醉進去,就像陶醉於他過去的職業一樣的陶醉,想不陶醉也不行。

    因為是職業病,是身不由己的……第五天父親是個神秘的棋手,他的棋藝比願望還長得快,到了第二年(1995年)秋天,他已找不到一個對手,可他還是常常坐在鋪好棋布的桌子前,等待他夢想中的對手來挑戰。

    他認為,在這個幾十萬人口的地區級城市裡,總會有那麼一些身懷絕技的黑道棋手,他們蟄伏在城市的某個角落,也許有一天會嗅到這個角落裡藏著他這位神秘棋手,然後便趕來和他廝殺。

    可時間一個月接連一個月地過去,慕名而來的棋手來了一撥又一撥,可就是沒有一個稱得上對手的棋手出現,甚至他們趕來本身就不是準備來搏殺的,而是來討教的,見了父親無一不是謙虛謹慎的。

    一般來了人,只要是不認識的,以前沒交過手的,父親總是喜滋滋的。

    但等下上一兩盤後,父親的臉色就越來越難看,並以他擅長的沉默表示不滿。

    有時候對方水平實在太差,父親還會訓斥他們,氣急敗壞的樣子,很叫人難堪的。

    看著來的人都一個個不歡而散,我知道以後來的人只會越來越少,父親要找到真正能對陣搏殺的棋手的可能性也將越來越小,在這個城市裡,簡直就沒有這種可能。

    於是我跟阿兵商量,建議他考研究生,考到省城裡去。

    我是這樣想的,等阿兵考上研究生,我們就把家搬到省城,這樣小呂也會高興的,他父母就在省城。

    但說真的,我這不是為小呂著想,主要是考慮這樣父親就找得到下棋的人了,畢竟省城圍棋下得好的人要多得多。

    事實上,阿兵就是這樣才著手去考研究生的,可等到第二年春天,阿兵的研究生已經考過試了,但父親卻似乎無需去省城了。

    事情是這樣的:有天下午,又有一人來找父親下棋,連著下了五盤,父親居然沒有一盤贏的。

    這是父親沾手圍棋以來從沒有過的事,開始我們以為這個人的棋下得很好,沒太在意,甚至還慶幸,想父親這下可以過上一陣子棋癮了。

    但隨後一段時間裡,父親接二連三地輸給了好多來找他下棋的人,而且一輸就是連輸,下幾局輸幾局,節節敗退,毫無往日的風光。

    這些人去外面說他們贏了父親,過去跟父親下過棋的人都不相信,紛紛打電話來問有沒有這些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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