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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天,我看見他在陽台上呆呆地立了小半天,我幾次過去請他出去散散步,都被他蠻橫地拒絕。
我問他在想什麼,有什麼不高興,需要我們做什麼,他也不吱聲,光悶悶地站在那裡,一動不動,像個木頭人,冬天的陽光靜靜地照在他身上,照得他滿頭銀髮又白又亮地發著光。
我透過窗玻璃看出去,幾乎很容易就可以想像出他此刻的神情,那是一種我最熟悉不過的神情:繃緊的臉上有深刻的額紋,兩隻眼睛痴痴的,是不會轉動的,嵌在鬆弛的眼眶裡,仿佛隨時都會滾出來,無聲地落地。
但是注視這張面具一樣的面孔,透過表面的那層死氣,你又可以發現底下藏著的是迷亂,是不安,是期望,是絕望。
父親的這種神情,陌生又似曾相識,常常使我陷入困頓。
起初,我們看父親不願去老人俱樂部,以為是那裡的氣氛不好,於是我們就專門去請了一些父親的老戰友上家來會他。
可他仍舊愛理不理的,和他們親熱不起來,常常幾句話,幾個眼色,就把人家冷淡走了。
真的,父親是沒什麼朋友的,在他臨終前,我注意到來看望他的人,除了紅牆裡頭的幾位首長和我們家個別親戚外,就沒有別的人,你是他臨終前惟一想見的人,可能也是他惟一的朋友。
父親在單位里的人緣會這麼差,這是我怎麼也想不到的,是什麼——榮譽?性格?還是工作?讓他變得這麼孤獨,薄情寡義,缺朋少友,你能告訴我嗎?算了,還是別告訴我的好,還是讓我來告訴你,父親為什麼不能像其他老人一樣安心又愉快地歡度晚年。
有一天,天都黑了,父親還沒有回家來吃晚飯,我們幾個人到處找,最後終於在紅牆那邊找到他,他寂寞地坐在大鐵門前,身邊落滿了菸灰和菸蒂。
聽哨兵說,他已在這裡呆了一個下午了,他已交出了證件,知道哨兵不會放他進去,所以就在門口坐著,似乎就這樣坐坐、看看也叫他心安似的。
他是丟不下紅牆!丟不下那裡面的工作!我想,這就是他無法安心休息的答案。
你知道,父親從21歲跨進紅牆大門,前後四十餘年,一直專心致志於他神秘又秘密的工作,心無二用,毫無保留,其認真程度幾近痴迷。
他沉醉在紅牆裡面,心早已和外界隔離,加上特殊的職業需要他離群索居,封閉禁錮,年復一年的,外面的世界,外面的人其實早已在他心目中模糊了,消失了。
當他告別那世界,突然從紅牆裡走出來,看到聽到和感到的一切都讓他覺得與己無關,恍若隔世,所以就感到無聊,虛空,枯燥,不可容忍,無法親近。
這是一個職業狂人對生活的態度,在他們眼裡,日常生活總是瑣碎的,多餘的,死氣沉沉的。
我記得巴頓將軍曾說過這樣一句話:一個真正的軍人應該被世上的最後一場戰爭的最後一顆子彈打死。
父親的悲哀大概在於他沒倒在紅牆裡,沒有給那顆子彈擊斃。
哦,父親,你哪有什麼幸福的晚年,今天當我決定要把你晚年的生活情形告訴你惟一的朋友時,我突然覺得這是一件多麼痛苦的事。
現在我才說了個開頭,可我已經感到說不出的難受,心痛欲泣。
我真想把一切都忘了,我的感情經不起對你的回憶,可作為你的女兒,我又希望你的朋友了解你,認識你,真正的了解和認識你。
只有真正了解了你的晚年,才能真正認識你的一生。
你的晚年真苦……第二天自膩味了養花弄糙後,有將近兩個月時間,父親一直無所事事、鬱鬱寡歡的,時常一個人坐在沙發里,佝僂著腰,一邊吸著煙,一邊咳嗽著。
不知怎麼回事,那段時間裡,父親的健康狀況特別不佳,老毛病高血壓常常犯,而且越升越高,最高時竟達到280,平時都在200左右,真急死人。
同時又新犯了氣管炎,咳嗽咳得地動山搖的。
這一定與他當時抽菸太多有關。
父親的菸癮原本就凶,天天兩包煙還不夠的,那陣子因為無聊,抽菸就更多了,一條煙一眨眼便沒了。
我們勸他少抽點,他說他抽的是自己的錢,不是我們的,簡直叫我們無話可說。
聽說他曾幾次找到部隊首長,要求重新回紅牆裡去工作,但都沒有得到同意。
我想父親經常去要求一定是叫領導煩了,有一天老王局長還找到我,要我們多想想辦法,儘量安頓好父親的生活。
我們又何嘗不想呢?我們是想了又想,努力又努力,只是都無濟於事而已。
到了冬天,有一天晚上,父親吃罷夜飯,照例坐在沙發上吸菸。
煙霧從父親的嘴巴和鼻孔里吐出來,像是父親心中嘆出的氣流,瀰漫在屋子裡,成為一種沉重氣氛,籠罩著我們,令我們心情緊張,惟恐稍有不是,惹了父親一觸即發的脾氣。
阿兵打開電視,希望有父親愛看的節目,打開來一看,是圍棋講座,黑黑白白的棋子像甲殼蟲一般錯亂地散布在一方白牆上,一男一女一邊講解一邊演示著,不懂的人看著一定會覺得莫名其妙。
阿兵是有圍棋癮的,見了這東西就下意識地看起來,我雖然也愛看(是被阿兵薰陶出來的),可一想父親怎麼會喜歡這玩藝兒呢,就叫阿兵換頻道。
阿兵看看父親,父親眯著眼,百無聊賴地看著,問他看不看,他也不搭理。
等阿兵換了頻道,他卻說要看剛才的,好像剛才他沒聽見阿兵問話似的。
阿兵換過頻道,父親看一會兒問這是什麼棋。
阿兵告訴他,並簡單介紹了圍棋的一般知識。
父親聽了也沒有什麼表示,只是看著講座,一直看到完為止。
第二天同一時間,父親又看起了講座,而且好像看出了什麼滋味一樣,神情專注,若有所思的。
我問父親看懂了沒有,父親卻說我們下一盤吧,聽得我很久才反應過來。
我的水平很一般,但對付似懂非懂的父親應該還是綽綽有餘的。
我們下棋時,阿兵一直站在父親一邊,準備隨時指點他。
第35節:總是有點離譜
開始,父親還樂意讓阿兵指點,不過聽他指點了十幾招棋後,父親已經不聽他的,說要自己下。
下得雖然很慢,每一步棋都深思熟慮的,但下來的棋似乎總是有點離譜,缺乏連貫性,感覺是潰不成軍的。
但到中盤時,我和阿兵都愣了,剛剛還是沒氣沒勢的棋面,轉眼間變得靈活起來,變出很怪異的陣勢,開始壓制我,搗亂我,弄得我不得不也放慢節奏,子子計較起來。
很快我又發現,我要想挽回主動已經很難,父親步步為營,幾乎毫無破綻,逼得我經常不知如何出棋。
父親一方面極力壓制我的棋路,咬緊我,切割我,圍堵我,我雖然吃力、被動,卻堅定不移,頑強不屈;另一方面父親似乎自身有一套預定的計劃在展開、落實,意圖隱蔽,設置巧妙,弄得我們危機四伏的。
局勢不斷演化,黑白棋子互相交錯著,棋面上越來越形成一個特殊的圖案,我們爭搶優勢的用心也越來越良苦,出手越來越顧慮重重。
收關時,父親的優勢是明擺的,但也許求勝心切,父親想吃我一目棋,結果白白讓我吃掉幾目子。
後來,父親雖然機關算盡,東敲西擊,極力想扳回局面,力挽狂瀾,到底沒有回天之力。
第一盤就這樣告終,父親輸了三目子給我。
但第二盤父親就贏了我。
接著,我們又下三盤,父親連連贏我,而且愈贏愈輕鬆,到最後一盤,我甚至下不到中盤就敗下陣來。
然後阿兵上陣,兩人連下七盤,結果跟我一樣,阿兵只贏了第一盤,後面六盤又是連輸。
想想看,父親幾天前甚至連圍棋是方是圓都還懵懂不清的,轉眼間卻殺得我們兩人都稀里糊塗的,父親在圍棋桌上的表現使我和阿兵都感到十分驚訝。
第二天,阿兵去他們單位請來了一位圍棋手,棋下得比阿兵要高出一個水平,平時阿兵和他切磋一般他都讓兩個子,這樣下起來才有個較量。
那是一個雪後初晴的日子,冬天的第一場大雪來得倉促去得也匆忙,而世界卻突然被簡化得只剩下溫柔和潔白。
應該說,這真是個居室對弈的好日子。
首盤,父親開局不佳,沒投出二十手,就收子認輸了。
我不清楚你懂不懂圍棋,要懂的話應該明白開局認輸決不是平凡棋手的作風。
古代有"九子定輸贏"的典故,說的是一位名叫趙喬的棋聖跋山涉水,週遊全國,為的是尋找對手,殺個高低分明,終於在渭河岸邊,鳳山腳下,遇到一個長發女子,丈夫從軍在外,家裡無米下鍋,便日日以擺棋攤謀生。
兩人依山傍水,坐地對弈。
趙才投出九子,女子便收子認輸,稱自己必輸一子。
趙不相信,女子徐徐道來,整盤棋講得頭頭是道,高山流水,滔滔不絕的,但怎麼說都是一子的輸贏。
趙聽罷,甘拜下風,認女子為師。
就是說,父親能從十幾目子中,看出輸贏的結局,正說明他有深遠的洞穿力,善於通盤考慮。
由此我懷疑來人今天必定要輸給父親,因為棋術的高低,說到底也就是個看棋遠近的能力。
果然後來五盤棋,父親盤盤皆贏,來人簡直不相信我們說的——父親昨天晚上才學會下棋!我可以說,父親對圍棋的敏感是神秘的,他也許從第一眼就被它吸引愛上了它,他們之間似乎有一種天然的默契。
圍棋的出現救了父親,也幫了我們大忙,以後很長一段時間,父親都迷醉在圍棋中,看棋書,找人下棋,生活一下子得到了充實,精神也振作起來。
人的事說不清,誰能想得到,我們費盡心思也解決不了的難題,卻在一夜之間迎刃而解。
起初父親主要和院子裡的圍棋愛好者下,經常出入單位俱樂部,那裡基本上集合了單位里的大部分圍棋手。
他們的水平有高的,也有低的,父親挨個跟他們下,見一個,下一個,下一個,贏一個,下到最後——也就是個把月吧,跟他下過棋的人中,沒有哪一個是不服輸的。
當然,俱樂部不是什麼藏高手的地方,那些真正的棋手一般是不到俱樂部下棋的。
他們到俱樂部來幹什麼呢?他們倦於俱樂部的應酬,因而更喜歡安居家中,深藏不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