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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天,我去理髮室,和往常一樣,我以老客人的身份和他寒暄,閒扯中夾雜著理想的暗語,問他近來生意如何。
第54節:國民黨保密局
他以一種我期望的聲腔喜滋滋地答覆我:"啊,長官,我真是有福氣,最近我又有了一位像你這樣的客人,一位有身價的人,他認準我的手藝,常找我來理髮。
"我立刻明白,他在告訴我:我們又多了一位同志!我說:"恭喜你啊。
"他說:"哪裡哪裡,要恭喜的是您啊長官,聽說您又添了薪,是高升了吧?"這就是說,這位同志很可能將直接與我發生聯繫。
我馬上感到了體內高漲的熱烈情緒。
從理髮店回家,我幾乎緊急地取出了老頭在替我洗頭時塞入我衣袋的紙片,是半張32開的信箋,上面這樣寫道:鴿子(女)已打入廂房,近日可望一見,接頭暗語:鴿子向你打聽她老鄉——一位你處姓秦的參謀,你如實回答即可。
握手。
老A。
1947年5月7日。
廂房指的是國民黨保密局。
說真的,我真是做夢也想不到,這一天既沒有預兆,也沒有暗示,一切都是靜悄悄的,平常的,然而卻是我多年夢想實現的日子。
這個日子太偉大了,有一種神靈降臨的奇妙,我既覺得難以相信的困惑,又感到不能不信的快活。
現在我知道了什麼叫幸福,就是你夢想的東西在你意想不到甚至沒有意想的時刻出現,那就叫幸福。
這種感覺是真實的,也是深刻的,就像一把刀子在你骨頭上刻畫一個象形文字一樣地使你身心癲狂,瞬間的感受成為綿延的記憶長河中一個閃光點,永遠光芒四射,鮮活如初。
也許首先我該讓你明白我當時的處境,那樣你就會理解我當時的心情。
我不知道你對國民黨保密局的歷史,包括它"地下組織"的歷史了解多少,是不是要我談一點?好,我簡單介紹一下:這是國民黨的一個秘密特務機構,負責暗殺、收集情報、通訊等任務,1932年春天初創於南京,開始名稱叫"中華民族復興社特務處",後來一再發展擴大,改名為"國民黨軍事委員會調查統計局",簡稱軍統局,總部設在重慶,下屬各省市均有站區,組織龐大,聲勢嚇人,權力至高。
特務頭子戴笠一直為該機構頭領,以陰險毒辣著稱,深得蔣介石青睞,在他統治下,軍統勢力一度達到登峰造極的地步。
1946年10月,戴笠喪生不久,軍統局整編為國防部保密局,簡稱保密局,總部由重慶遷至南京,國防部二廳廳長鄭介民任局長,毛人鳳屈居副局長。
一年後鄭被毛擠走,毛升任局長。
這機構素來是老蔣喜歡的一隻黑手,也是我們地下工作者的死敵,我們先後有不少組織遭它破壞,許多同志慘遭殺害,包括著名的吉鴻昌將軍、鄧演達、張露萍等人。
一年春天,從南方的竹林里出來了一個騎馬的人,滿臉鬍子和深刻的皺紋,穿著油亮的對襟衫,腰上別著一把槍——人們是這麼傳說的。
他名叫張蔚林,曾經是一個鄉紳的保長,就是這個人,首先結束了軍統沒有"地下"的局面,成為我黨第一位深入軍統內部的地下工作者。
我已經忘了他是怎麼認識我並且發展我成為他的同志的,我總覺得他身上有點兒夢一樣的氣氛,現在想來仍有這種感覺。
在我的記憶中,他有一張誇張的陰鬱的臉,看起來有點陰險,卻十分親切——這大概就是夢的效應吧。
我知道,他曾在江西紅區工作多年,在那裡脫掉了他油亮的對襟衫加入共產黨,後轉入秘密戰線,先為杭州國民警官學校電訓班八期學員,畢業後打入軍統,在電訊處總台工作。
這個人要叫戴笠羞恥的,僅僅幾年時間,也許是3年,他先後發展了我、楊恍、馮偉慶、安運、趙力等6人成為他同志,並且至死不渝。
那幾年,我黨在軍統心腹的地下工作十分得力,軍統的諸多聲音迴蕩在延安的上空,成為我軍克敵制勝的秘密武器。
回憶這些總讓我感到無比的激動和幸福,我在你母親的故事裡幾乎動感情地插入張蔚林的故事,請你不要介意,因為他是首創軍統"地下史"的奠基人,不提及他是不公平的。
半個世紀過去了,我仍然覺得他的意義是無窮的。
但是誰也想不到,1941年春天,張蔚林因工作上一個小小失誤而暴露身份,藉此戴笠在軍統進行徹底搜查,一一考究,人人過關,結果張蔚林發展的楊恍等五位同志全部被捕(四年後被殺)。
當時我已離開軍統總部,在下屬的杭州警官學校當教官,上帝讓我避開了這次大搜查,成為惟一的漏網者倖存下來。
後來我在警校秘密招收共產黨的學生,希望他們畢業能夠再次打進軍統總部,把尖刀再次插入敵人心臟。
但"張蔚林事件"後,戴笠這隻老狐狸戒心尖深,用人慎之又慎,非親信不用,我們的同志一個也插不進去,相當一段時間,軍統內部沒有"地下",沒有我們一條內線。
1945年秋天,組織上命令我重返軍統。
這似乎是個不得已的措施,因為當時我在警校已爬到訓練處長的高座,並且可望再爬,舍此求彼,決非上策。
誰都知道我在警校的意義是深遠的,只要我在那裡,國民黨警校每年都將有共產黨的學員入校、畢業,新鮮血液源源不斷。
但軍統無"地下"的局面非破不可,而當時進軍統希望較大的好像只有我,這種情況下也只有採取不是好辦法的辦法了。
不久,我因在警校"樹敵太多"——我故意造成呆不下去的僵局——而被戴笠召回軍統,任情報二處上校副處長。
戴笠對我這個同鄉的"忠心"從來也不曉得懷疑一下,也許算得上是他少有的失算之一吧。
1946年秋天,戴笠喪生不久,軍統遷至南京。
不知為什麼,當時組織上未能及時與我取得聯繫,加上初來乍到,人生地疏,一時間我的工作幾乎陷入絕境,惟一使我感到溫暖,感到組織的一束陽光的只剩下我的聯絡員,就是那個理髮店老頭。
我一個人孤零零地工作著,強烈地感到孤獨,窒息,乏力。
我需要同志,需要一個實在的組織,我企盼著、想念著,然而我想念的東西仿佛都在遠處,在一塊玻璃的另一邊。
也許你會說,我應該自己發展同志,自己開創一方天地,像張蔚林一樣。
說起這個我就感到慚愧,因為我太缺少張蔚林的英才雄略和非凡的膽識,以及夢一般的組織才能,我是一隻手,需要放置在一個身體上才能發揮作用。
我在一幢沉重的八角樓里長大的,10歲還不敢一個人上街,害怕黑暗,常常把風的聲音幻聽成狼的嗚咽。
我忠誠、老實、細心,具有常人沒有的忍耐性,也許可以成為一個上好的哨兵、秘書、副手,但讓我來指揮甚至組建一支隊伍那是困難的,因為我的手在懸空時缺乏活力.
第55節:一隻困獸
正是在那段時間,我強烈地感到了自己性格上的缺陷,我現在能這麼清醒地剖析自己正是因為當時的經歷讓我痛苦地認識了自己。
生活總是不斷地幫你認清自己。
每當我想起這段歲月時,我總覺得羞愧,這是我這輩子裡最最暗淡而難堪的歲月。
也許我可以用當時環境惡劣的事實來開脫自己,原諒自己,但我不需要原諒,我需要懲罰,咒罵,因為我讓延安失望了。
我對延安的忠誠,我的信念,我的理想,都使我失去了原諒自己良心的理由。
我恨自己!起碼恨自己那段暗淡的歲月。
你可以想像,那時候我是多麼需要同志配合,或者讓我配合他。
我知道,我這隻手只要有支撐點還是十分靈巧而有力的,我是一個上校軍銜的副處長,我手頭的油水足能養活成千上萬的革命同胞。
然而現在它在我手裡發臭、霉爛,不可驅散的毒氣吞噬我們的同志,也吞噬了我。
我心急如焚,我望眼欲穿,我成了一隻困獸,在可怕的焦渴中捱時度日,白天我坐在死氣沉沉的辦公室里,翻閱無窮無盡的報紙,徒然地尋找著一句想念中的暗語,又把一個個黑夜消耗在對遙遠親人的玄想之中。
理髮店作為我當時惟一的關係,我沒有節制地去了又去,把頭髮理了又理,總以為剪子剪去我頭髮的同時也將一刀剪掉我當前晦暗的歲月。
就這樣,在困苦中度過了無數個延長了的白天和夜晚,最後終於盼來了你母親——鴿子。
鴿子,你母親的地下工作代號,就像我叫牛頭一樣。
03我和你母親第一次接頭是在保密局的一個周末舞會上。
誰都知道,戴笠在軍統曾有過一個基督徒的規定:戰爭時期禁止結婚。
然而這規定不是禁欲主義的,軍統的舞會每周開放,而且絢麗多姿。
人們說,伊莉莎白在軍統的舞場上同樣會受到多面夾攻,那裡的人個個色膽包天,厚顏無恥,樂於爭風吃醋。
他們把槍藏在褲袋裡談情說愛,像所有光棍男人一樣,熱情洋溢,求勝心切。
他們用慣常的花言巧語撩人心魂,有時也使用一點職業伎倆,譬如說窮追不捨,不擇手段。
女人很少在他們面前堅貞不屈,女人總是有些輕薄,或者說軟弱。
他們把攻占的山頭一個個帶回自己散發著死亡和恐怖氣息的寓所,把槍壓在枕頭下歡度良宵,早晨醒來他們收起夜裡的一切甜蜜和情愛,開始盤算另一出陰謀:殺人的陰謀。
戴笠把這幫走狗訓教得服服貼貼,忠心耿耿,無疑是他的高明。
戴笠身亡後,儘管人走茶涼,但人們似乎已經習慣了故有的傳統,男人照樣不要結婚,舞會照樣絢麗多彩。
那天晚上我幾乎有種預感,老早就去舞廳,因為去得早,我揀到一個理想的座位,我妻子嫌它太顯眼,想換個偏一些的位置,被我拒絕了,我想今晚我就要顯眼得讓誰都看得見。
我妻子不理解我的話,但這不影響她聽我的話,這大概就是一個地下工作者最好的妻子。
我妻子是個寧靜的雅安人(四川雅安),有一頭雅安人應有的烏髮和一張白臉。
據說雅安的姑娘以溫良和美德著稱,受了氣只會哭,柔弱似水——但也不見得,我在"汪精衛時期"曾在武漢碰到過一個雅安少女,才17歲,是個接線員,她給我的印象是在漂泊的烏篷船里長大的,有一種船上女人特有的風騷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