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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在當時似乎又必須這樣,一方面這樣做便於把保密局的各路情報及時送出去,當時我們只有在水西門公寓才有一部上好的電台,你母親要沒這身份,經常出入那裡顯然不可能,也不安全;另一方面也是為了擺脫秦時光等人對你母親的糾纏。
那些混蛋怎敢去糾纏大名鼎鼎的楊太太呢?那麼誰是你真正的父親?楊豐懋告訴我:就是老A,那個真老A!"你是知道的,"他站起來,一邊走一邊說,"鴿子懷著身孕,組織上曾要求她不要這孩子,但現在孩子父親老A已不幸犧牲了。
你也許不知道,老A就在那天晚上的會上,而且就是因為掩護你們才犧牲的。
現在,鴿子希望組織上同意她把孩子生下來,這是老A惟一的孩子。
我作為她哥無權做這樣的決定,現在由你行使代老A權力作出決定,你的決定就是組織上的決定。
"啊,這對我來說又是個驚心動魄的晚上。
啊,我很遺憾,我真的很遺憾,老A,我仰慕已久的老A(也是你父親)居然就在那天會上,而我始終也不知哪一位是真正的老A。
你母親說你父親肯定戴著眼鏡。
可那天會上有3位同志戴著眼鏡。
我希望你母親多給我一些特徵,她說她也說不準,因為你父親當過演員,擅長化妝,而且經常化妝,你母親也不知那天他會化妝成啥樣。
而且說實在的,即使你母親給我明顯特徵,我也無法確認誰就是你父親老A,因為會議時間那麼短,我根本沒在意誰是誰,誰和誰有什麼區別。
不過我一直想,那位預先在洗澡堂等我們的那位"眼鏡"——就是後來插話說我們已被捕的那位"眼鏡"——就是飛身扯滅電燈的那位"眼鏡"——就是讓我從他褲襠下逃生的那位"眼鏡",也許就是你父親老A。
就算是他吧,可我也沒在意他長啥樣,只模模糊糊覺得好像個頭有些魁梧,穿的是條當時很時髦的那種肥肥大大的淺灰色呢褲子——因為我從他褲襠下鑽過,所以單單記住了褲子的特徵。
這說來簡直是個笑話,一個我那麼敬仰、那麼想認識的人,而且也給了我認識機會,而我卻只記住了他穿的一條褲子的顏色和樣子。
啊,人生就是這樣,陰差陽錯的,充滿遺憾。
人的一輩子總有遺憾,和你父親同在一屋而沒有認識他,這無疑是我今生今世的一大遺憾。
據你母親說,她和你父親是在一艘開赴法國的海輪上認識的,時間是在1939年或者1940年春天,我記不大清楚了。
那時候,你父親已是個很出名的影星,三十來歲,你母親剛二十歲出頭,在美國留學。
當輪船到西班牙後,你父親先上岸,兩人於是分了手。
後來你父親回國到南京,一直和你舅舅楊豐懋有著親密的往來,這無疑為你母親再見到他提供了上好條件。
我想,你舅舅楊豐懋可能是促成你父母婚姻的一個重要人物。
但他們後來是什麼時候再見面的,什麼時候產生的愛情,什麼時候結的婚,這些情況我都不知曉。
我猜想,在你母親來南京前他們可能就結婚了,你母親所以到南京來工作,也許正是為了同丈夫並肩戰鬥吧。
據我所知,你母親以前在國民黨上海憲兵司令部做事,她到我們這兒來也正是憲兵司令楊家虎舉薦的。
我剛才說了,你舅舅任我為代老A,同時把決定"你"的生殺大權交給了我。
你知道,我是從來不贊成犧牲孩子的,現在既然權力到了我手上,我當然毫不猶豫地同意你母親把孩子生下來。
然而,我想不到,你母親,還有你舅舅,也一定沒想到,我的這個毫不猶豫的"決定"卻給我們帶來了無法估量、無法彌補的損失。
沒有人能否認,"洗澡堂會議"讓我們一下犧牲7名或者8名同志是個巨大的損失,然而為把你生下來我們的損失卻比"洗澡堂會議"的損失還要巨大,還要慘痛。
10我知道,我們沒有哪個人生來就是想做錯事的,是的,我們生來誰都不想做錯事,但這不是說我們可以不做錯事。
我們可以一生不做好事,卻不可以不做一件錯事。
我們每個人都時不時在做錯事,做錯事成了我們生活不可割裂的一部分。
如果一個人從來不做錯事(這不可能),那就意味著這個人沒有生活,沒有成長,沒有一切。
事實上,這樣的人是沒有的,不存在的。
我這麼說的意思是說我們不要怕做錯事,有時候做錯事反而會把我們敲打得更加堅硬有力。
但我又要矛盾地強調,我們搞地下工作的決不能做錯事,我們工作的性質不允許我們做錯事,因為錯誤一到了我們手裡就變成了大的,小的也是大的,甚至一個不合時宜的噴嚏也是個偌大的錯誤,也會斷送我們乃至成千上萬人的性命。
這就是我們地下工作者的矛盾,一方面我們是人,不可能不做錯事,另一方面我們又不能做錯事,一做錯事就可能斷送我們只有一次的性命。
所以從某種意義上說,我們從事的是世上最殘酷也是最神秘的職業,任何一個變故,任何一次疏忽,乃至任何一個正常的錯誤,都可能結束我們的生命。
這是沒辦法的,最好的辦法便是把生命置之度外。
我相信我們就是這樣的,我們也只有這樣。
我說過,1948年的3、4月間,我們遇到了很多麻煩事,這個春天誰也想不到會這麼難過。
期間的一天,保密局全體人員在二樓小禮堂里開我的上司呂展的追悼會(這老東西早該死!),中途我去上廁所,不一會兒就聽到你母親的腳步聲在我背後響起,便知道她一定有什麼事要通知我。
我故意在廁所里磨蹭著,等你母親入廁有一定時間後才放水沖廁,通告你母親:我要出來了。
果然,我剛到洗手間,你母親跟著也出來,和我並排站在那兒洗手,同時往我口袋裡塞了張紙條,告訴我說,鄭介民知她有身孕很生氣,要她儘快把孩子處理掉,問我怎麼辦。
你看,你還沒出生就開始給我們找麻煩了。
我經過再三考慮,決定不理他。
這樣一來你母親無疑要冒犯鄭了。
其實,經過不長時間的明爭暗鬥,鄭在保密局的勢力基本已名存實亡,儘管他抓住毛人鳳諸多把柄和秘密,但反蔣派畢竟勢單力薄,鄭縱然有千手黑材料也難不倒毛,鬥不過毛。
根據這情況,我想與其小冒犯不如大冒犯,索性一不做二不休,乾脆把鄭私設電台,讓你母親偷聽"蔣毛專線"之事向毛告發。
第64節:為了革命
我的這一想法得到了你舅舅和母親的一致贊同,於是由你舅舅出面,把毛人鳳請到飯桌上,用鄭介民和秦時光作下酒菜,喝得毛暴跳如雷。
告鄭的同時又告秦時光(誣告他被鄭重金收買),這是你母親提出的建設性意見,這樣不但把秦時光這條狗除掉了,同時又可能日後讓你母親接替秦時光的角色,無疑使我的想法變得更加高明。
這一招很靈驗,不出半月,鄭被調離保密局,"榮升"軍事委員會副主任。
軍事委員會其實是個虛職,鄭此次"榮升"實為明升暗降。
鄭走後不久,毛在保密局內部大肆清算鄭,可悲的秦時光稀里糊塗成了鄭的走狗,被派去北平開展特務工作,一下火車就被我們的同志除殺。
這便是一條狗應有的下場。
秦時光走後,毛果然調你母親干起了秦留下的活兒。
毛對自己與蔣秘密聯絡的事顯然不想讓更多人知道,而你母親已知道,而且對他又那麼"忠誠",所以你母親在他認為是最合適的人選。
當你母親像只蝴蝶一般從我身邊掠過,踅入秦曾經出入的密室時,我心裡發出了歡喜的狂笑和嘲笑,我想總有一天,毛會為他這天大的失算扇自己耳光,這無疑比我們直接扇他耳光還叫人開心。
由於有了這開心的想像,那天上午的一切,包括被毛的一頓臭罵,和在樓梯上不慎閃傷腳,竟然都變成了我的快樂。
這是5月間的事。
6月份,我被正式提拔為處長。
我相信,這一定跟你母親有關。
事實上,毛在任何處室都安插了眼線,以前我這裡的眼線是秦時光,現在變成了你母親,這就註定我有榮升的"前程"。
7、8、9三個月,我一直在重慶。
當時南京政府"彈劾"蔣的人很多,按蔣的旨意,毛人鳳親手將保密局部分機構悄悄轉移至重慶,我在重慶主要負責接應工作。
10月9日,毛為褒獎我在重慶工作"得力",派專機將我從重慶接回南京過國慶節(10月10日)。
這天晚上,在保密局國慶招待會上,我居然沒看見你母親,使我一下心虛萬分。
直到第二天晚上,當我在你舅舅招待保密局處以上人員的宴會上見到你母親時,才恍然大悟為什麼昨晚看不到她,正是因為你的緣故。
當時你已有八個多月,"大腹便便"的她顯然不適合出現在大庭廣眾面前。
我以為這樣她肯定是上不成班了,結果第二天我剛在辦公桌前座下,你母親笨重的身體像企鵝一樣挺過我身邊,我心裡頓時感動得想哭。
我想要不是為了革命,大家閨秀的你母親這時也許早在某個花園裡被孩子父親及一大堆傭人眾星捧月地呵護著,期盼著,悠閒和幸福像空氣一樣包圍著她,使她一輩子都對這段時光充滿甜蜜回憶。
然而,現在她甚至看不到一張真正的笑臉,她自己的笑臉因為孩子父親的不幸也很難看見了。
革命有時就是這樣,並不比坐牢或者比坐牢還要難受的折磨好受一點,尤其是搞地下革命的。
我並不是懷疑或者否認自己的一生,但如果一個人還有來世的話,我想我一定會重新選擇自己的職業,我寧願做個短兵相接的戰士,也不要重操舊業,這是世上最殘酷、最抑制人性的職業。
這個月底,保密局一批政治犯在秘密押往重慶途中的前一站豐都碼頭被營救,著名的有張干林師長、盧學東教授等11人。
這當然是我們幹的好事,又一件好事!這事把毛人鳳氣瘋了,他吼叫著從一樓衝到四樓,從廁所衝到會議廳,像一條被咬傷的瘋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