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3 畜養的惡(一更)
宋寧笑了:「不唱戲和沒有命,誰更可怕?」
小武行沒有吱聲。
「你們呢,不唱戲可怕嗎?」宋寧問別的孩子。
別的孩子睜大了眼睛看著她,沒有人能回應。
宋寧大聲道:「可是,有的人因為你,連命都沒有了。」
他們一怔。
「狼心狗肺、恩將仇報就是你們這樣的人。」宋寧指著這些孩子,又看著袁添,「你們到濟南來,祝兆貴無論出於什麼心情,請你們到府上唱戲,在明確認定你們唯一的角兒唱的過於輕浮的情況下,他依然讓你們唱滿了三天。」
「給了你們豐厚的報酬,讓你們能度過難關,甚至能讓你們敢動心思賃一個大院建戲院。」
「如此善良的祝兆貴,你們回報他的,是謀算他的家產,不是偷不是搶而是籌劃不懂不聲色的滅門。」
宋寧戳著袁添的肩頭:「你的良心,讓狗吃了嗎?」
「你們的良心呢?」
袁添跪趴在地上,抖若篩糠。
小武行幾個孩子垂著頭跪著。
一邊里,吳林氏啐道:「這種狗雜種,生下來心就被自己克化了,活一天就占個地兒,趕緊砍頭燒了一把骨灰撒泥沼里漚肥去。」
沒有人阻止吳林氏,因為她說的對。
宋寧忽然回頭看著那些靠邊站的孩子。
「我記得你們說過去祝府唱戲受到的待遇。」宋寧指著一個孩子,「你說祝永鋒給你吃葡萄。」
「你說祝小姐給你吃冰鎮豌豆黃。」
宋寧問小武行問這些孩子:「給你們吃冰沙的祝琳琅,祝永鋒,你們不感謝,卻計劃著將他們全部殺了。」
「都是孩子,誰讓你這麼邪惡?」
小武行舉著無力的手,使勁哭著。
「害怕嗎?」宋寧問他。
小武行點著頭:「害、害怕。」
「真的害怕嗎?」
小武行點頭。
「害怕什麼?」
「害怕死。」
「誰死?你死還是別人死?」
小武行嚇的喊道:「我死。」
「可是你讓別人死了!」
小武行的哭聲嚇到噎住,他看著宋寧,宋寧衝著所有的孩子道,「人人都怕死,可是你們害死了別人!」
所有人的孩子都瞪眼看著她,仿佛從來沒有聽說這樣的話,也從沒有注意過這個問題。
因為沒有人教他們。
宋寧從宋元時的手中,接過那條喜氣洋洋的喜帕,對著光線照了照,又看著那些還沒長大卻已被人養歪的孩子們:「好看嗎?」
幾個孩子點了點頭。
「你說,是祝琳琅可憐,還是你們可憐?」
一個孩子小聲道:「我、我們可憐。」
「為什麼呢?」
「因為她家有錢。她好吃好喝的住著,她怎麼會可憐。」
宋寧點了點頭:「你有這樣的想法,確實是你可憐。」
「你們會變成這樣確實很可憐,這是時代和當下存在弊端惡行。」
「可她也可憐,她出生在哪裡,有錢或者沒錢都不是她的錯。可她善良單純對每個人都很有友好。這樣好的人,卻死在了你們的手上。看看,這條喜帕是她為自己準備的,再有兩個月,她就要嫁給她心愛的男子了。」
「多美好,你們看不到嗎?」
幾個孩子懵懂地看著他。
「不論你們能不能活下去,請你們記住這條喜帕。你可以去死,更可以努力活著,你可以活的光鮮亮麗,也能形如爛泥,但無論哪一種的活法裡,都不包括去殘害別人。」
「記得嗎?」宋寧晃著這條紅喜帕,「好好記著,這可能是你們的結束,也可能是你們的新生,但無論是什麼,本官希望你們能夠善良。」
所有孩子都看著她手裡的那條喜帕,似乎是懂她的意思,又似乎是不懂的。
他們都見過祝家小姐,記得她坐在院子的樹蔭下,一邊聽戲一邊繡嫁衣的側顏。
只覺得好美。
宋寧回手抓住了馬自力的衣領,問道:「這些孩子,都是你養大的?」
馬自力捂著胸口看著她。
「你接手呈家班十二年,這些十五歲以下的孩子,都是你養大的?」宋寧問道。
「我、我們都是。」不料,從十七八歲的孩子,包括小柳紅在內,都點頭應是了。
袁添道:「除了幾位大師兄和後場鼓樂琴師父,我們現在班裡的孩子,都是他養大的。」
十二年,袁添今年十七歲。
是差不多。宋寧望著馬自力:「我還覺得你有理想有目標,這麼一個年輕富裕的戲班子。」
「可又覺得奇怪,你這麼有理想有目標的人班主,為什麼只培養出了小柳紅一個台柱子。」
還是個天賦一般的台柱子。
他如果有心想要好好發展呈家班,一定會繼續培養別人,或者仔細提點小柳紅。可他並沒有,仿佛每天上台唱戲,是走個流程的應付而已,他真正要做的事,並不是將呈家班建好。
「失敗者都是錯。大人又怎麼知道,我沒有為此而努力呢?」馬自力扶著胸口,抬眼看著宋寧,冷嗤道,「十二年前,我從師父手裡接過呈家班的時候,你根本想像不到,他是如何的千瘡百孔。」
「一個班裡十七個跑台唱戲的,十四個都已經過了三十了。」馬自力譏諷道,「三十歲不是不能唱,而是不能當門面。」
「這么小的班,外債卻欠了六百兩,整整六百兩啊。」
「我能怎麼辦,親自登台攬客嗎?就是幾十年前的柳紅在世,他也不能力挽狂瀾,起死回生。」
「所以,你將那十四個人怎麼樣?」
馬自力一愣,驚訝地看著宋寧,他和許多人說過這件事,但宋寧是第一個問,他將那十四個人如何安置的。
「殺了。」馬自力道,「就算他們不唱,戲班每年也要三節送禮答謝。」馬自力道,「留著有什麼用,死了最是乾脆。」
唱戲的但凡是個角兒,一般都不許成親,一是成親後氣質就俗了,二則,身體和氣息也會變差。
所以,老了以後戲班要養著,不養也得給他們找事情做。
「所以,你做乾屍的手藝就是那時候練出來的?」宋寧問他。
「是。」馬自力道,「這個事很麻煩,可是,不這麼做呈家班就活不下去。」
宋寧面無表情地點了點頭:「然後呢。」
「省下錢,我在鄉下演了兩年,一是走台子的人斷了,最大的如小柳紅這樣的,也要練個五六年。」
「這有多難熬,你們沒有人知道。每天睜開眼睛,那麼多張嘴巴嗷嗷待哺要吃飯。」
「你問問他們,想不想活著?」馬自力道,「我將他們從拐子、爹娘手裡捎來,養著他們在戲班子裡,對比別的骯髒的去處,我這裡已經很乾淨了。」
「為了活著,殺個人做點有什麼?」
馬自力看著宋寧,喊道:「你們這些養尊處優的人,永遠都不會懂得,我們這樣的人活著的辛苦。」
「你知道外面有骯髒嗎?你覺得我這裡最骯髒了是不是?」
「那是你見識少,你少讀點書,多去外面走走看看,你就不會這麼沒有見過世面似的驚訝了。」
「真是可笑至極。」
宋寧問馬自力,「在哪裡殺的十四個戲班的人?」
「在個洛陽。」
「還殺過哪些人?」
「太多了,記不清楚了。」
宋寧頷首回頭問袁添:「記得清楚嗎?」
「記得。」袁添低著頭道,「我都記得。」
宋寧示意宋元時記下來,宋元時頷首。
宋寧看著馬自力,道:「其實可笑至極的人,不是我也不是別人,而是你。將別人當傻子的,他就是最愚蠢的。」
馬自力憤怒地看著她。
「孩子們都是你從人販子買來的?這些漂亮的男孩子,一人要多少錢?你連戲班子養不活開始殺人了,你有錢買人?」
宋寧目光掃了一圈這裡孩子們:「買他們來要多少錢?父母賣又是多少錢?」
「這件事莫急,查一查就知道了。」
馬自力變了變臉色。
「你說師父留給你的戲班千瘡百孔,可你想要挽救有許多的辦法,甚至於你可以放棄,你的師兄弟必能理解。可誰允許你結束他們的生命,你有什麼資格?」
「比噁心?是的,本官活了十八年還是頭一回見過你這樣齷蹉噁心的人,可不就是見識少嗎?」
「別人善良你就害了他,一回頭卻要和惡人比惡比骯髒。惡人也比你好,至少他們不會抱著牌坊,硬要說自己的不得已和偉大。」
宋寧盯著他,道:「不過你最該死之處,並不僅僅是以上這些,而是,你所作的惡,不是你一個人的惡。」
「是你養出了更多的惡!」宋寧指著這些孩子。
「本該善良單純的孩子,被你養成了惡魔。他們的未來最令人可怕之處,不是此刻跟從你殺一個人,而是將來他們一分二、二分四、他們會將跟從的惡,變成主動的惡,如此往復循環傳播,這才是你馬自力最令人不可饒恕的之處。」
「你必須死!」
馬自力道:「死就死,我怕什麼。」
「我當初殺第一個人的時候,我想好了死。」
宋寧拍了驚堂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