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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沒吭聲,但覺得也不是沒有道理。沒了屍體,死無對證,他們鬧翻天,他也不怕。他問春雷,有沒有辦法。春雷笑了笑,說,哥,這事包在我身上。我今晚就去找人給你辦好。

    事後,馬所長頗有些懊悔。事先要想到這招一旦失敗,將要導致的後果,他肯定不會同意春雷這麼幹。

    慶松死後一共打了三次防腐劑。楓樹那邊做冰棺生意的起初頗有信心在水車推銷出一具冰棺——試想一下,慶松靜靜臥在冰棺里,和列寧同志一樣永垂不朽,這是他做夢也想不到的哀榮。搶屍事件後,募捐的人數到達了高峰,那天的募捐箱一共滿了三次。羅隆老師用毛筆小楷在記帳本上工工整整寫著叄佰捌拾圓伍角捌分。

    搶屍敗露後,群情激憤。鎮長再出面的時候,事情就有些失控了。成百上千的人圍著簡易靈堂,要求鎮長和馬所長給出一個說法。他們剛出現在鎮中心的小廣場,就被人群團團圍住。鎮長是個胖子,面對突然圍過來的人群,兩條大肥腿在西褲里瑟瑟發著抖,密集的汗珠不斷從那張發酵似的胖臉上湧出來。「怎麼辦?走不了了。」鎮長悄聲說道。「等會兒增援的武警就來了。」馬所長其實也有些緊張。他們幾個人,帶著警棍、銬子——但和農民手中的鋤頭耙頭比,簡直就跟玩意兒似的。鎮長清了清嗓子,準備說點什麼,突然一隻破舊不堪的黃膠鞋飛了過來,直接砸在他的胖臉上。鎮長呻吟一聲,摸著吃痛的臉,面容蒼白,幾乎惱怒地朝馬所長低聲吼道:「看看你幹的好事!」  

    底下的農民饒有興趣地目睹著鎮長的狼狽不堪。那張昔日趾高氣揚的臉此時顯得格外蒼白和怯懦。鎮長掏出手絹不停擦汗,另一隻手做了個請冷靜的手勢,回頭又瞪了眼馬所長。

    馬所長清了清嗓子,這時站了出來。他一開口,底下的人倒都安靜下來。他故意壓低了嗓音,裝出一副沉重的樣子:

    「老鄉們,你們都被騙了……這人其實是個不要臉的強姦犯,他把譚曉利家的小姑娘給禍害了。四月份的時候,就在汽車站背後那條小巷子裡……」

    底下嘰嘰喳喳,馬所長故意停頓了一下,等他們聲音小了下來,才將慶松那晚在譚曉利家的事做了一番描述:

    「……之前為什麼不說,我們也是考慮到人家小姑娘才多大啊,今後還要上學、嫁人……這事他幹得實在齷齪,太流氓了!而且不是一次兩次了,這次要不是被當場抓了現行,還不知道要禍害多少娃娃呢!大家試想一下,誰家沒有娃娃啊,這么小的秧苗兒,他都下得了手,何況還是個外地佬,這事要傳出去,多丟人啊!」

    馬所長說完,人群一陣出奇的沉默。繼而哄的一聲,炸開了鍋:

    「要是這樣,怎麼早不說?」

    「讓譚曉利家的娃娃出來說兩句。」  

    「當事人要說是那就是。」

    果果就是那時被推上台的。她站在上面,怯生生地望著底下烏泱烏泱的人潮,她從沒見過如此大的仗勢,無數雙眼睛齊刷刷地投向她,她完全不知所措,還沒等得及問話,就掩面哭了起來。

    冰雹就是那時毫無預兆地下起來的。如此晴朗的天氣,誰也沒有意識到會來一場大冰雹。冰雹先是落在覆蓋慶松屍體的彩條布上。彩條布在冰雹的擊打下發出痛苦的噼啪聲。更多的冰雹打在人的身上。啪啦啪啦,從點到線,天空像撕開了無數道口子,湯圓大小的冰雹滾滾而來,打得人群頭破血流,紛紛作鳥獸散。這場罕見的大冰雹還砸壞了派出所唯一一輛破吉普車的擋風玻璃。吃痛的人群發出嗷嗷的驚恐之聲。很多人摸著頭上的腫包,不可思議。活了一把年紀的羅隆老師神色悽惶地望著天空,嘴裡喃喃自語:「變天了,變天了啊。」

    11

    秋天深了。二告騎在牆上,偷看隔壁立夏家的院子。雷老頭坐在小板凳上打盹。鵝群正在院子裡啄食。立夏坐在地上,光著腳丫在玩泥巴。二告朝他頭上扔了個泥丸,立夏抬起頭,一眼就瞄見了牆上的二告。

    那堵牆,少說也有百十年了,青磚所砌。牆頭長著幾株蓬蒿,平時蔫頭耷腦,到了春天,一下躥得老高,二告媽每年都要搭梯子上牆,砍下來扔豬圈裡,是最好不過的漚肥。二告上牆從不搭梯子。牆角有棵柚子樹,與牆齊高,二告三下五除二,唰唰唰就上去了。整條石板街,沒誰爬樹有他厲害,二告媽說他是猴子變的。有段時間,二告愛上牆掏鳥窩。鳥愛在蓬蒿下搭窩。年年來,年年掏,年年掏,年年來,二告說,真是群傻鳥。鳥蛋橢圓,三五隻,臥在松針搭的鳥巢里,還沒大拇指粗。掏完蛋,傍晚鳥飛回來,繞巢三匝,發出悽厲的叫聲,聽得心慌。有天夏夜,二告睡得早,夢見一隻黑鳥,在院子門前喚他,二告,二告!二告迷糊中下了床,光著腳丫子就往門外走。大人們還在院裡乘涼,問大晚上的光著腳去哪兒呀?二告一聲不哼徑直要朝外走,攔都攔不住。二告媽發覺不對了,往他頭上澆了碗冷水,二告打了個激靈醒來,發現自己只穿了件小褲衩,濕漉漉地站在院子裡。

    二告說,鳥怪找我報仇來了。立夏說什麼鳥怪啊?二告說,鬼你知道嗎?鳥變成鬼了,就叫鳥怪。立夏點點頭,說知道,我還見過。二告說,啥鬼你見過啊?立夏說,我前幾天夜裡看見我叔了。他穿著白衣裳,有時在院子裡,有時在街上,什麼都擋不住他。二告聽得臉都白了,顫聲問,你叔和你說話了嗎?立夏搖搖頭,沒有,只是望著我。二告說,他們都說你叔把譚曉利家的果果給禍害了,在汽車站背後那條小巷裡,說你也瞅見了?立夏一臉茫然,搖搖頭,說我記不起來了。二告有些生氣,你這傻子,問啥啥都不記得。立夏這時突然想起什麼,哦對了,昨晚他回來說到了鵝。啥意思?他說讓我騎鵝飛回去。二告聽得害怕起來,賞了立夏一個爆栗子,說你瞎說八道,慶松死了,拉殯儀館都燒成灰了,他們說燒成灰就不能變鬼了。立夏說,怎麼就不能了,我經常看見他,我還夢見過我爸。二告說,你還有爸啊?立夏說,我爸也死了,給我爺爺綁樹上抽死了。二告詫異地說,為什麼啊?立夏一下茫然起來,搖搖頭說,我不曉得,他們說我爸爸做了對不起祖宗的事,我爺爺氣得把家裡碗都摔了,後來就把他綁在樹上抽,我叔叔夜裡爬起來,偷偷給他解綁,被我爺爺發現了,氣得把我叔叔也給抽了一頓。第二天早上,我爸爸就死了。真被你爺爺抽死的?立夏搖搖頭,好像也不是,是被蛇給咬死的,蛇咬了他腳背,腳腫得跟茄子似的,烏黑烏黑的。二告說,你爸到底做了啥對不起祖宗的事啊?立夏劇烈地搖了搖頭,眼裡突然閃出一束驚悚的光,小跑著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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